─更生日報副刊─ 日期:
油麻菜籽事 ■若莘
父親花一百八十元買
兒時的秋後,長輩們似乎把整個田土翻將過來,農產輪番上陣攤擺於稻埕曝曬,逐次將倉廩儲滿,不能曝曬的蕃薯和瓜果,暗藏在一間不透光、地上鋪層厚沙的閒屋裡。父親定時點一盞小燈,一層一層揀視,汰去腐壞部分,我幾次也躲到「暗房」裡幫襯,假裝時間是靜止的,可以不必上學。
印象中,油菜花籽糶給造油間。旱田裡收成的花生、黑芝麻,造油量足供廚房裡整年油耗。榨油餘下的豆粕箍仔,取回來覆在離離的豌豆苗田裡,孕育綿延、生生不息的農作;雞未啼鳴的早晨,蕈菇寮裡的採收活兒告一段落,接著是彎身於暖陽底下捋豌豆,忙不過來的休耕地,才是黃澄澄的油菜花田。剛榨回來的新油郁香撲鼻,阿嬤拿一只碗公裝花生油摻點醬油,讓家人拌熱騰騰的白米飯,那香味,打自內心裡油滋潤澤起來,有時候,碗中麵線澆淋麻油當早餐,很難想像,那無缺無憾的流金歲月,竟是這麼一粒粒從泥土裡「蹦長」出來的。另外,像牛車輪子大小的黃色豆箍餅,輪輪堆疊在屋子角落,散發一股濃濃香襲,那是額外買來儲備另一整年的畜飼,慢慢兒泡水添給豬吃,未泡水的,敲碎、豪情地往魚池中心拋灑,任它落水時「刷」地聲聲如雨,漣漪四起如舞,水面下群魚圈圈的嘴巴圍攏過來,啊!僅待歲末年終,草魚、鰱魚等漁產,任你怎麼吃都吃食不完。眼看著大地長養萬物,我願是家裡的牲畜之一,與牠們排排站、混吃,讀書做啥呢?
在鄉下,我不曉得為啥要讀書,老師打人很兇猛。我壓根兒不想上學……。
生養於農家,生活似齣默劇,它黑白滾動的片子,永遠沒能得空喘息。我順性認為參與莊稼活兒,本像年年節氣,春去秋來,夏熱冬寒,日子合該如此過著。然而,老師從週記裡監看我們,不讓我們這群盲牛再下田,他們來家裡訪視,勸誡父母甭讓孩子的課業蹉跎了。慢慢的,兄弟姐妹發現,從成績和比賽奪回來的獎品,優於衣食父母能給的,先是簿子、鉛筆,接著是毛筆、捲軸、硯台、墨條、毛邊紙……還發一本資料夾給收存獎狀,鼓勵我們「睡不著時,就起來讀書!」我們這窩蘿蔔頭總算得以醜小鴨似的被趕進了池塘,徜徉於雲影瀲豔的春風化雨之中,逐漸免去田土勞役,也在人生的求學路上,陸陸續續被推進公教領域的圈欄。
年年冬日,依舊平疇交遠風,暖日豔陽下的顏色,是大自然豪邁的排筆,闊綽刷那麼幾下,暈染出嫩黃連天的油菜花,不問你願不願意,色彩濃度直暖上心頭。調過顏色的人都知道,它的飽和度絕對夠,不曾偷工減料,一勁兒的廉價色系散漫煙沒鄉間野徑。都說女子的命運像油麻菜籽,飄落處即是長養的地方,沒得揀選。若以粉塵籽粒自況,那麼,我曾是被移植過的株苗,原是被糶出、不曾在自家餐桌出現的油麻菜籽,硬讓擅長育苗的綠手指換過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