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次,我不再是一個人;你老兒子和我一道,我們接你回家。
我們留下動過心臟手術不耐嚴寒的老哥,讓他在家準備好一切後續等著,也請他婉轉地將你離去的事實告訴年邁的老媽。
十二月十一日清晨五點鐘不到,我從淡水家裡出發,你老兒子則是兩點半從台中北上。 我們從機場出境到香港,中轉大連、抵達瀋陽後,再乘火車到長春。
一路上,所有天候上可能的阻礙因素,包括濃霧、風雪、、、、在落地前一刻全部停止。
忐忑不安的心終於放下,我們準時落地抵達瀋陽。
除了沒跟上飛機還留在香港的行李之外,過程中原可能發生的險阻,不可思議地全部轉化為平安順暢。
搭乘瀋陽往長春的直通火車,我們在深夜進駐離你生前住處不到五十公尺距離的賓館。
隆冬,深夜的長春街頭,攝氏零下二十度左右的低溫,中雪剛剛停止,空氣清新。
和大姊、外甥們通過電話,果斷的決定天明之後才過去給你上香。從你離開人世到我們抵達長春,幾乎沒休息過的我,早就疲憊不堪亟須睡眠。
他們似乎不解,但我無暇解釋太多細節。 即將面對的,會是何樣詭譎的狀況?我無法預估,也沒有半點兒把握。只知道自己不能放鬆。
這是你最後一次囑付、交待給我的任務,絕對不能搞砸。
我再三跟自己說。 然後躺下,睡了一個多日未曾有過的覺。
二.
其實早有預感。十一月下旬,在一個噩夢中醒來。
夢裏,我掉了一顆大牙,原來的大牙位置變成一個大黑洞。
我站在黑洞邊看著,那黑洞有一股強大莫名的吸力想要將我吸入、、、、。
驚慌失措醒過來的我,惶惑不安覺得要出事了, 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你。
可是,五月中風之後的你一直在穩定的恢復著不是嗎?
十二月一日,長春傳來的訊息:你再度入院了。
這一回,情況較上回更不樂觀,出血的位置在蜘蛛網脈層,醫生要家屬做好病人在一個月之內隨時可能離開的心理準備。
我以為我準備好了,你呢?
我想,你也準備好了。
八日凌晨一點多,刺耳的電話鈴聲將我驚醒,外甥告訴我你走了。
我殘酷的要他別哭,冷血的交代他應該做些甚麼;怕你走得不安穩,我自己不哭,也不讓別人哭。
事前沒有任何徵兆;前一天晚上姊姊、姊夫陪你在醫院,姊夫親手餵你用餐,你們話家常。
半年來,姊姊照管你的起居,姊夫當你孩子似的寵慣著、由著你,每天想辦法為你變換菜色。
夜裏,你出聲喚他們要水喝,喝完躺下不大會兒,你就走了。
他們告訴我你很平靜、沒有太多痛苦。
「他們」,是你两次住院期間每天輪值夜班陪在你身邊的,你的外孫和外孫女婿。
(你有四個兒子,沒有一個侍候、照顧過你。)
你的最後半年,起居作息全靠姊姊一家照看。姊姊、姊夫都已年過六十,和他們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還有你的外曾孫、外曾孫女,扮老萊子的角色彩衣娛親、承歡膝下。
病中一切的醫療照料、必須觸碰身體和一切讓你「難為情」的私事,全是外孫、外孫女婿幫忙伺候;除了照料你的起居和擦洗便溺,為了方便你在家也能沐浴,外甥在屋頂安裝了太陽能,協助你舒舒服服的泡澡。…………。
這些親人,原是你那封建的腦袋裡,所謂的『外姓人』。
多麼感激這些和我一樣的『外姓人』,在你生命最後階段給予你的親情溫暖,給我的安慰。 對他們的感激之情無法言喻,不僅僅因為你;更慶幸有他們的存在,讓我對親情不灰心,對人性重燃信心而不致於完全滅絕。
在你留下的雜記上有這麼幾句話: 『...........看看這些人,我也不孤獨啊,……這些人行走坐臥皆是佛,佛在跟前啊,你是個瞎子,看不見……』
你神智清明,慨嘆悔恨: 『……我已經對不起很多人,實在講,我的人生最後還要麻煩很多人,包括我的親人!?』
『謝謝您們! 親人。』
三.
從來不覺得你會消失,我以為你一直都會在。
你有那麼強韌的生命力,我甚至認為自己會走在你前頭。
我拒絕死亡的說法,跟大多數的人說你走了離開了畢業了。我不肯面對你的『死亡』。
最後一次看見你是五月,你因為中風住進醫院,我搭汽車搭飛機搭夜車奔赴長春。
你向來少有病痛,血壓正常偏低,雖然總是脾氣大、愛生氣愛罵人,可我怎麼也沒想到你會因為怒極攻心導致腦血管破裂而半癱在床。
你自己也沒想到。
那二十天,是二十多年來我陪你最久的一段日子。
你要這要那,想喝牛肉湯想吃豆腐腦小籠包,我在你身邊忙進忙出;你跟我說你對兩岸時局的憂慮,對台灣政壇亂相的憂心。
你擔心國民黨總統候選人鬥不過民進黨,告訴我你寫了一部「孫子兵法」,想讓我給馬英九送去。
你著急出院想回家看電視,每天晚上中央台的「海峽兩岸」是你最不想錯過的節目、、、、我笑你完全不切實際。
你只相信我,在我面前你放心訴說所有心事。
你告訴我發病的過程:「…我已經都倒地了,他們還說我是裝出來的哪…」
『他們』?
你怒極攻心的那一刻誰在現場?
「我不要你們來的,…不過,你來我就放心啦。」你終於發現我不再是小時候那個愛哭的小丫頭?
「你一點兒不像我啊,…」一日你看著我,慨歎道。
(你的六個兒女,沒有一個像你;沒有你的決心毅力,沒有你樣樣精通的才華............)
「是啊,我不像你,你呀,不現實。」我半真半假跟你說,你點頭笑了。
「我想回台灣去。」另一日旁邊沒有別人,你像個做錯事討原諒的孩子,小小聲地跟我說。
「可是,你得先把病養好才能搭飛機呀,現在這個樣子走不了的…」我安撫你,心知機會渺茫。
天南地北的距離、飛行時間、飛機起降時的大氣壓力、氣候上的差異,隨便哪一項都可能輕易要了你的老命。
你總是要我幫你想辦法。
跟「那邊」聯繫上的時候,你欣喜若狂找我想辦法,想辦法託人匯錢、想辦法託人寄書給「那邊」經歷知青下鄉多年,回城後考上大學的兒子。
你跟我說起「那邊」小時候紮著兩根小辮兒的姊姊,我的名字因她而起;你想念他們,跟我說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心情。
我默默的聽,試著揣摩你的心境。心裏明白:很多事你無處傾吐,只能跟我訴說。
差不多也就在那幾年,我商專畢業告訴你想考插大,念我自己感興趣的文學,你只告訴我簡簡單單三個字:「別唸啦!」
我明白你的意思:「早晚得嫁人,念那麼多書豈不白搭?」
你提前辦理退休,一次提領退休金、不拿月退俸,你想回鄉、想彌補對他們的缺憾,早就埋下伏筆?
那時候你就想回去了吧?你覺得對我們責任已了?
又過了幾年,老媽答應你回鄉的要求,我再度幫你想辦法。
1985年2月16日,你離開台灣離開我們。
我哥才結婚兩個月,你老兒子退伍不久剛剛交上女友。
當時兩岸還沒有開放,政策雖然有鬆動的跡象,可你迫不及待。
你回鄉的路繞行日本,我們的日籍友人在東京接機,幫你辦妥回鄉的簽證、並且透過駐日大使館聯絡你在長春的親人,送你搭上飛往北京的班機轉赴長春。
臨走你告訴我們,你要葉落歸根,你想彌補對「那邊」的虧欠,從此不回台灣了。
當時年近七十的你天真尤甚於我,你相信血濃於水,相信父子情深 ,相信只要回去陪在他們身邊,就能改善過往的一切苦難,彌補所有的缺憾。
你的虧欠,竟然也成為我們的虧欠,我們都沒有說話沒有反對。
從那天起,你離開我們整整二十三年。
你果然沒有回來。
你彌補了對他們的虧欠了嗎?
我們呢?你認為長大了的我們不再需要父親能夠自求多福?
你在「這邊」思念「那邊」。然後,你回到「那邊」思念「這邊」。
我不知道你如何能將自己劃分清楚?
國共對立的年代,你「回歸祖國」受到「政府」熱情接待,「那邊」你的三名子女,我的兄姐們也同時享有昇職、分房的優惠。
頭幾年,你確實享受了嚮往已久兒孫環繞、子孫滿堂的天倫之樂。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文革浩劫徹底改變了人性,不需要你的時候他們翻臉無情,文革那些年,他們遭到清算鬥爭的老帳都成了正當的藉口。
單憑你一個人,如何能彌平歷史造成的鴻溝?你能不能反悔?有沒有條件反悔 ?
我還是幫你想辦法。
但我從來沒有告訴你的事實是: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不論出錢或是出力,很多時候我其實也是勉為其難的。
「誰叫你是我老爸?」我總是這麼跟自己說。
後來幾天,你不再跟我提回台灣的事。
是不是你心?有數?作為你口中的「外姓人」,我無權做出「帶你回台灣」這樣重大的決定?
但你還是相信我,相信我會妥善安排好你剩餘日子生活的瑣碎細節,你信任我為你作的一切安排。
又或者,好強如你已無法拒絕我為你作的安排?
遂將你託付給與我無話不談的姊姊一家人,我相信他們必將善待你,如同你信任我。
走前,我彎身抱你、親親你有鬚渣的老臉,跟你說:「要好好、乖乖的、要聽話,夏天我再來。」
在你面前我永遠扮笑臉,老氣橫秋當你是孩子。
「不要再來了,旅費很貴哪!我會好好的,你放心吧。」你泫然欲泣,別過臉不看我。
你沒有一絲病人的氣息,沒有一般老人的體味,我摸摸你的臉,九十歲的你膚質比我還好。
又捏捏你癱了的那半邊身子,你喊疼而我叫好:「知道疼表示快好喽。」
「再來的時候給我帶兩管筆,便宜的就行了。」你知道我只為你買「勝大莊」的毛筆。
「我呀,不買便宜貨,你知道的。」我就是要逗你。
因為無能解決你想回台灣的問題,我滿懷對你的愧疚;沒有宗教信仰的我在離開你那一天早晨,進城到市內最古老的大廟參拜。
在每一尊神佛面前我雙手合十,祈求祂們讓你早日康復,祈求他們保祐大姊全家平安。
最後,來到寺內最高大的觀音菩薩石雕像前,我不由自主的跪在石頭雕刻的蒲團上,真心祈禱膜拜。
我懇求觀世音菩薩,求祂能夠讓你康復;就算不能讓你康復,到了該走的時候,也懇求祂讓你好好地走,不要再讓你受苦。
你的離去,是菩薩應允了我的懇求嗎?
好長一段時間,我對自己當時在菩薩跟前的祈求滿懷罪惡感並且難以釋懷。
是因為我求了菩薩,所以菩薩憐憫你、帶走了你嗎?
我想自己永遠找不到答案了。
那天晚上,我轉身離開沒有回頭。搭乘深夜的火車,清晨到達北京轉飛香港。
雖然醫生對於你的病情不表樂觀,再三提醒我們注意你的情緒、起居;我卻認為強悍如你很快就會站起來,很快就會起來提筆繼續寫你未竟的書法。
多年來習字不綴的熱忱代表你一生的堅持。
病倒之前,你剛剛完成二十米道德經巨幅書法,送到奧委會參加評選並且獲得入選,你興致勃勃的想和你的老友一起到北京親自參加捐獻儀式。
你懊惱自己可能去不了,我安慰你還有機會。
你也答應我一定努力復健,完成你倒下前寫了一半的另一部作品—金剛經。
然而,甚麼原因使你不想再堅持?你背負了多少悲憤和憂傷?
你一輩子「望子成龍」卻又恨鐵不成鋼,怎知你期望、鍾愛的兒子們,有些連塊「鐵」都不是。
是這個原因嗎?
四.
老孫家的祖籍—山東蓬萊孫家庄。
遠祖到東北後,佔遼寧省新民縣八區周家屯。
後遷至浮橋灣村,距新民縣街約20公里,距瀋陽60公里,交通不便。
你的爺爺孫顯發,奶奶高氏,育有二子,長子孫廣心,次子即你的生父孫廣居(繼昌)。
老孫家除了你大爺孫廣心家有一姑娘外,僅你一支獨苗苗,你的小名喚作「金生」,倍受長輩疼愛。
爺爺每餐飯都必須有你陪伺方能心安,可見一斑。
八歲時你的生母趙氏離世,葬於浮橋灣北崗。
九歲。生父孫廣居(繼昌)再娶繼母彭氏。
你大爺孫廣心早逝,唯一的女兒又病逝,大娘段氏年輕守寡,孤苦無依。
你父親孫廣居遂將你過房繼予寡嫂,盼長兄得以延續香煙。
段氏視你如己出,呵護倍至。
說來諷刺,你的繼母彭氏終其一生卻僅得三個女兒—耀菊、耀芝、耀玉。
老孫家爭不過天意,最終仍然只得你一孤子,身兼二房之祧。
農村缺乏勞動力,段氏早早為她這一房(也就是你)娶了妻室,盼能有後承繼老孫家香煙。
(你的第一個妻不僅面目模糊,早離人世,姓氏亦無存。)
隨後,你遠走哈爾濱求學,念的是鐵道專門學院,畢業後進入當時為日本人佔領的齊齊哈爾和通化鐵路局擔任翻譯工作。
(為求得這份工作,你花了半年的時間自習,學得說寫流利的日文。)
在通化,你和摯友劉文顯一同加入了國民黨抗日地下工作,並娶劉文顯之姊為妻。
你自己認定她是你親爹這一房的媳婦。
(你年輕,自以為一切理應以你所認定的為是。)
時局動盪,但你們在通化倒也過了一段偏安歲月。
長女和長子陸續出世之後,一日突有日本憲兵隊韓籍友人來告,暗示恐有殺身之禍,希望你即刻離開。
(你離開後,未及得到通知的同志們悉數遭到逮捕,無一倖免。日後,在台灣的東北同鄉會年年以「五.二三蒙難日」為名相聚,紀念罹難同志,緣起於此。而為了許多同志們未及離開因而罹難你卻獨活,你終生背負著歉疚,鮮少提及那段往事。)
倉皇離開通化,帶著妻兒經懷德、公主嶺,你們回到老家。
老人對於你的自主婚姻固然不滿,見到兩個孫兒倒也滿心歡喜。
在老家,你務農整整一年。
那段期間你滿心以為自己將終老於斯,對於兒時缺乏的天倫之樂充滿自以為是的想像和憧憬。
你的妻原是長春孟家屯劉大戶家三小姐,不同於那時代的尋常女子,自幼熟讀詩書,是一個獨立自主的新女性。
回到你的家鄉,憑空多出來的公婆小姑,大小瑣碎家務,再加上兩個幼子,自然無法應付;焦頭爛額不說,無法討公婆歡心成為最大的夢魘。
次女出生後,你倆時起勃谿,整個家庭陷入紊亂,最糟的情況終於在次女因病離開人世而爆發。
你的妻帶著兩個孩子以及腹中另一個孩子(後來你知道那是個男孩),離開老家返回長春娘家投靠。
你心灰意冷,再因妻兒離去與老父大起衝突,遂與老父議定劃分家產,你得到的是你過房爹的那一份。
隨後,帶著賣糧得來的款項換了金條離家,你開始四處闖蕩。
從來討不到親生父親歡心又無法和樂家庭,離開時你義無反顧。
多年後回去,你才知道那年遼河發大水,沖走老家所有的一切。你在台灣心心念念的所有景物,包括你倆位母親在內的祖墳田地房舍,早已蕩然無存。
你只是出門闖蕩,哪知道從此再也回不了家?
你過房爹家那邊,你那孤苦無依的妻呢?我來不及問,你亦從未提起。
你加入青幫,排為”悟”字輩,憑幾個手勢暗語走南闖北浪跡天涯,最後落腳北京四顧茫然。
當時局勢紊亂,國共間明爭暗鬥,幾經思考之後你寫信給在青年軍當營長的表哥周慶一。
出乎意料之外,表哥迅速給你回信,為你在部隊補了缺,並說明部隊已開拔至台灣,希望你立刻前往報到。
你於是由北京搭機到上海轉往台灣。
(1948年7月15日。新奇未知的南國台灣吸引著你,你離家越來越遠卻是滿心歡喜。)
抵達台灣擔任補給官的你曾因公務返回上海,當時內戰吃緊,你負責押送軍餉返台。
(白花花的銀兩在你眼前,各式各樣同袍託你帶給親屬的金飾你戴在身上。)
在上海,你寫信給長春的妻希望她帶著孩子赴台與你會合。
奈何局勢劇變,史上有名的國共戰役皆在東北,遼瀋大戰、四平會戰、長春圍城、、、國民黨兵敗如山倒,黑土地瞬間淪陷。
回到台灣後的你以為,中國自有歷史以來,打仗動亂稀鬆平常,老百姓照樣往來;兩岸分隔必然只是短暫的現象,你年輕又聰明你啥也不怕。
(你不會知道你與妻兒從此將要天人兩隔,如同你不會知道從此將再也回不了記憶中的家。)
此後的三十八年歲月你不時悔恨,你怎麼可能知道在爭執和不愉快的狀態下憤而離家,竟然成為自己和父親的永訣?
你暴躁易怒的外在性格,是因為和親人無法彌補的缺憾、無能相見的痛苦所導致的嗎?
不久,你離開軍隊投入商場,手頭由家鄉帶出來的錢財做後盾,你開飯館、跑單幫,一群朋友幫著你花光所有的積蓄。
離家走南闖北那一陣,你遺失所有的證件,後來身分證上登記的一切,籍貫、年齡都是朋友幫著報的。
最有意思的是你那朋友,為圖省事、也為他自己將來回鄉選國代鋪路,幫你填了和他自己一模一樣的資料。
回鄉選國代?---你和你那幫朋友們從此沒能回家。
中華民國台灣你屬雞,原來屬馬的你在身分證上足足少了三歲。
最可笑的莫過於你身分證上的籍貫—興安省奇乾縣,我們後來只能在中華民國台灣的地圖上才能找到。
這下子你終於知道遠在北大荒的興安省,位置在靠大興安嶺那一塊;跟老孫家一丁點兒關係也扯不上。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撤興安省併入內蒙古自治區至今。—wikipedia維基百科如是說明。)
連同你後來在台灣,為延續孫廣心香火而再娶的妻子孫兒在內一共九個人,莫名所以的全變成興安省奇乾縣人士。
你反正不覺得重要,天高皇帝遠最好沒有人知道你的底細。
闖蕩越久,你的人生越發虛幻荒唐。 1985年春天,再回老家的你已無從證明出身來由,索性連名字也改了。
除了祖輩留下的姓氏,你一切自行作主。
上無長輩的你獨據山頭、自立為王,誰也管不了你。
這虛妄的籍貫、年齡竟跟了你一輩子,你還是沒想到。
五.
最後半年在病中 ,你思念母親。
寫下不成章篇的殘箋:
『……小時候的幾件事:偷奶奶的雞蛋:……那年剛剛八歲,母親死啦我在看媽媽死的過程。媽媽是「產後風」生妹妹死啦,又被土匪綁票驚怕生病,鄉間無有醫藥吐血而死,死得很慘。眼看奶奶抱著我媽在炕上,吐了一盆血而亡。 』
『……媽媽停在東屋,腳上綁了朵緞子花,我很傻不知道哭。 我大姊在哭,我跟她說:「你哭甚麼?也不是你媽死啦!」 我姊生氣把我打哭啦。 ………我時常想媽媽掉眼淚…………我很快來看你啦 ………………金生。』
『………我的一生未對得起父母,未對得起老婆,未對得起自己。……只是多活了幾年壽而已!可悲可嘆。糊糊塗塗過了一生算甚麼?不知道。』
『……我向對不起的人來道歉,都已不在了。何處去再見?』
應是2007年中秋時節你的慨歎: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蒼天。我不看明月,我要的是圓滿,圓滿太難!難呀難。』
『……走進痛苦的路,應作痛苦的人。是我自己的選擇不要怨旁人。』
『……一生作夢太多太多,壞夢比好夢多。夢,就讓它去吧!作完夢該休息啦!』
六.
十二月十二日清晨,天空飄著小雪。
我們在你的靈前上香。
簡單的靈位設在你生前的房間?,你的床和其它擺設跟我上次離開的時候沒啥兩樣。
為了看2008奧運,你提早準備、事先購置的大電視矗立在書桌上,方便你在床上躺著靠著想看就看。
少了你,你不見了。
「我和你老兒子會帶你回家,你要保祐我們順順利利。」我拈香祝禱。
然後,在窗台上找到你留下的筆記本。
『我是台灣人,骨灰帶回台灣。』你簽了大大的、在台灣的姓名,沒有日期。
我們開始進行必要的手續。
你回長春定居後改了名,為了順利帶你回家安厝,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名字改回原來在台灣我們所認知的、中華民國身分證上「父」那一欄?的名字。
更名的證明文件、死亡證明、公證文件、司法單位認證、所有的手續出奇順利。
在外甥、外甥女陪伴下,當天下午兩點鐘我們完成了一切必需的程序並且拿到證明。
然後才去看你。
朝陽溝殯儀館裏一個個小房間,你在其中一個小房間裏頭,我們送的鮮花包圍著你;你老兒子隔著棺上那層玻璃跟你說話,我遠遠的站在門外,不想看你。
我不想看你我不要哭,我只想記住上一次離開長春前,你的模樣。 「到時候,要好好的跟著我們啊。」我在心裏跟你說。
離開你之後,我們去選骨灰盒,---你最後的居處。
那條街是殯儀業集中的地方,人們管叫「鬼市一條街」。
出租車拉我們到了地方下車,我們隨意走進離我們最近的店。
為你選的是黑檀木雕刻的四方盒,小小的盒子挺沉重。
這麼小的盒子真能裝下你嗎?我疑惑。
走出葬儀社,回頭看了一眼,——「百順」葬儀社。
百順?我想這會是個好兆頭。
(「百順」的負責人是一位年紀很輕的李姓女子,一連串的巧合下,在告別式當天她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成為甚麼都不懂的我們極大的助力。)
回姊姊家已經天黑,「那邊」你最不喜歡的媳婦赫然在座,她等了我們一整天;我以為她想和我們商量告別式當天的事。
可我錯估了形勢,小看了這些人翻來覆去的本事。
扔出一疊人民幣在桌上,她說:「錢我們出,骨灰留下。」我瞠目結舌,憤怒加上替你不值。
你老兒子拿出你的筆記本翻到你要回台灣那頁,她看完臉色大變,然後說了那句話:「你們做小的沒有權利…」
做小的?
我的腦袋轟然作響,想大哭、大叫,更想撲上去掐死她。
你生前,沒有照顧過你,沒有盡過一丁點義務,你臨終的時候送你的全是『外姓人』,現在她竟敢來跟我談權利?
她有甚麼資格跟我們談權利?
不要你不管你不照顧你,現在居然想留下你的骨灰來『庇蔭』他們?
這是甚麼世道?我無法遏止的全身顫抖說不出隻字片語,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不問蒼生問鬼神?人世間,荒謬莫甚於此。
不記得她還說了甚麼?不記得她怎麼走的?
只記得她走前撂下使我更加憤怒的話:「你們不給到時候我們讓老太太去搶,大家看著辦。」
總算見識了文革那些年「紅衛兵」的嘴臉,原來她還想搞打砸燒搶那一套?
「你快想想辦法顯顯靈吧,我恐怕對付不了這幫不要臉的人呀。」我在心裏不停地叨念。
一直在心裏跟你說話,你沒有任何回應或暗示。
夜裡,我們聚在賓館討論對策。結論是以圓滿處理你的後事為第一優先。
你的幾個老友在深夜得到消息趕來探視,決定出面從中斡旋:你想回台灣的心願他們一直都是知道的。
至於你的骨灰,若他們真敢來搶,我們就讓,不能發生使你屍骨散亂的事情。
但是,倘若真走到那一步田地,意味正式撕破臉,我們將不再顧及任何所謂的親情、以及他們的顏面,循法律途徑或尋求海基海協兩會協助,將是我到時候的做法。
留在當地生活的人是他們,要面子的也是他們。
走著瞧就走著瞧吧。
無論如何,我們一定會帶著你一起回家。
我在心裏立誓。
七.
十二月十三日,小雪。
早晨,你老兒子、我姊姊,和你的老友們前往斡旋,我留下來等消息。
中午時分他們帶回好消息。
我們一直尊為大媽的,你「那邊」的妻,終於當眾親口答應讓我們帶你回台灣。
「我原來就沒打算留他。」當著你們共同老友的面,她說。
總算有了初步的共識,但多年的經驗使我不敢掉以輕心;還是商請外甥的好友們幫忙,做了萬全準備。
我再也不相信那些說詞反覆的人,他們甚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病中最後半年,他們屢次三番騷擾姊姊家、夜夜撥打電話詛咒、問你死了沒、在整棟樓裡外張貼大字報,顛倒黑白咒罵姊姊,甚至到家裡打砸、、、、。
千里外,我們遠水救不了近火,每每得到消息緊張焦慮、氣得發狂卻又無可奈何。
姊姊全家為了怕你生氣再發病,多方忍耐隱瞞,瞞不過就勸你安慰你逗你開心。
然而我猜想,你始終都是明白的。
正因為神智清楚腦筋明白,所以你心境上的艱苦無人能及。
你自覺虧欠「那邊」妻兒多年,離開台灣和我們,為的是想竭盡所能彌補他們多年來欠缺的親情,誰知道他們想領的不是你的「情」,只要金錢和財物。
你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他們,恨不能給得更多,可他們還嫌不足。 我完全明白你心灰意冷的絕望和痛心啊。
(你最後的日子在悔恨之中嗎? 為甚麼你隱瞞我們,沒有及早說明一切? )
下午,你老兒子和外甥姑爺到黃河路貨運站取我的行李。
瀋陽那邊,港龍航空原先答應將我的行李送到我們下榻的賓館,後來通知我自行到貨運站領取。
電話中跟他們吵了一架還是沒有結論。
自取就自取吧,中國大陸甚麼事都可能發生,這點小事根本算不上甚麼事,我無力抗爭了。
依當地習俗,出殯前一夜必須燒紙馬為你指路。
靈堂裏,紙紮的白馬是你的坐騎。
隔壁小房間是個老太太,男女有別,她的座騎是一頭紙紮的牛。和你同日出殯,她的家人子女在我們旁邊燒紙紮的牛。
朝陽溝肅殺的暗夜,冰天雪地荒郊野地的十字路口。
你老兒子念叨著:
『馬兒馬兒你聽我說,我爸一生操勞多,羊腸小路你別走,奔光明大道過天河。金童玉女來護送,一路通行事無說,城隍土地送你走,此去西天去拜佛。……。』
不知從何處竄出一批等領賞錢的人幫襯著,十來個人圍成圈,火光人影幢幢如鬼魅魍魎。
「大點兒聲,」他們說,幫著念。
.................................................................
回姊姊家路上我們找餐廳用晚餐。
那家餐廳生意紅火,服務員引我們走進最裏邊僅餘的一間空房。
走到門口就驚呆了。
一間間以花為名的包房,獨留給我們用餐的那間包房,叫做——「勿忘我」。
如此奇怪的場合,你竟然以這樣毫不隱晦的明示,顯現你一貫的黑色幽默?
除了我和你老兒子,在場的都是晚輩。
「怎麼可能忘了你?爸爸。」沒有人說話,但每個人心裏一定都是這麼想的吧?
回到賓館就等明天了。
整個過程使我疲憊不堪,我真的需要睡眠來應付你這輩子最後的演出。
迷迷糊糊即將入睡之際,床開始劇烈的上下晃動。
地震嗎?記憶所及,長春似乎沒有地震的歷史紀錄。
驚起,轉頭看床頭鐘,時間剛過午夜。躺下再睡,同樣的情況再度發生;看看四周,另一張床上你老兒子睡得正酣,完全看不出異樣。
又躺下,再將入睡之際,我的床再度上下晃動、、、。
重複幾次之後,再無睡意,索性起床喝水。
突然想起今天是你的「頭七」,都說「頭七」會回來看親人,是你嗎?你回來了嗎?
不要我睡覺嗎?想跟我說甚麼呢?
還有甚麼要我作的呢?還有甚麼是我沒想到的呢? 我在心裏問你。
房間裏,暖氣送風的嗡嗡聲響,你老兒子輕微的鼾聲,除此之外一切靜默。
八.
十二月十四日,「頭七」。
你身分證上的「偽生日」。
天沒亮,到姊姊家取你留下的筆記本和我們前天辦好的重要文件,存放賓館。
一夜思索,覺得只有這件事可能是你掛心的事;你擔心「他們」趁大家出門參加告別式到姊姊家搜刮嗎?
除了這些,我再想不出你想告訴我甚麼?
早上七點,參加告別式的友人陸續到達;對於他們的安慰與詢問我無心應答,由你老兒子招呼,我和外甥女先行離開前往葬儀社取骨灰盒,再到朝陽溝殯儀館會合。
溫度還是很低,卻一掃前幾日的陰霾,晴空萬里,陽光普照。
九點,儀式開始。
喊「長子」時,「那邊」、「這邊」的老兒子趨前。
起棺時,「長子摔盆」司儀高喊。
沒有長子送你,「那邊」的長子不認你。
「那邊」的大兒子與你絕裂並且惡言相向多年,真正做到了「老死不相往來」。
(我們名義上的大哥,會不會在多年後抱憾、悔恨終老?我不知道也不關心。 只知道從今以後,「那邊」老孫家所謂的「血濃於水」或「手足情深」,對我而言都將只是笑話一場。 )
靈堂上,你原來的、我們熟知的名字高高掛著——最終,你以祖輩給予的名,告別塵世。
參加公祭的來賓都是你回鄉後才結識的,個個莫名所以、竊竊私語。
我那好樣的外甥連這個都設想周全了,我想笑。
(你是不是也在某一個未知的空間,呵呵地笑看這荒謬的一切呢?)
公祭儀式結束,你被送往火葬場,外甥留下幾個身材高大的朋友在火葬場?外候著;其他人連同親友直接到餐廳用餐。
最後了,再沒有別人了,你老兒子和我親手抬起紙棺和你,送上焚化爐的推車。
我在心裡默默的跟你說,火要來了你別怕快走不要停留。
(同一時間,你在台灣所有的親人兒孫在台灣也一起叨念著。)
你,聽到了嗎?
之後,是等待。
留下來為你檢骨,是我自己的意思,有人提醒我這麼做似乎與習俗相悖,但我管不了這麼多。
老孫家橫豎早亂了套,不差我這一樁。
如果他們真的敢來騷擾,我一定要親眼看看他們能怎麼做?
裏裏外外部置了外甥的弟兄們,你愛和年輕人相處,他們平日也常去看你。
為你最後一件事的圓滿,每個人繃緊神經注意每一個進出的人,每一個可能的細節。
再來,叫號。
我四處張望提防。
回過神。
爸爸。
人世間的最後一瞥,你以一尊白骨示我。
你老兒子在「百順」李姓妹子的指引下為你檢骨,按照頭腳位置,完完整整裝入骨灰袋再置入盒中。
第一次親眼見到整個檢骨儀式過程,一點兒不感傷也不害怕;眼前,一幕幕戲劇正在上演,我抽離其間、旁觀檢視。(你也在吧?)
「爸爸我們走喽,」你老兒子捧著你,輕聲跟你說。
(我四處張望,還在提防那些人。)
直飛香港的班機十八日才有航班,都說不宜帶著你住賓館,先送你到就近的到葬儀社「寄存」。
(說要來搶骨灰的那些人沒有出現。)
雪地裡,擔心你老兒子滑了腳摔跤,叮嚀再三,我猜他有點兒厭煩。
我只是怕有個萬一--若是當場上演一齣「打翻親爹骨灰」的奇情至悲鬧劇,怎生是好?
無法控制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我想自己再也禁不起任何閃失。
到餐廳謝過你書畫學會的老友們,感謝高齡的他們在天寒地凍中送你最後一程。
更謝謝姊夫家親戚們大力伸出援手,使得千里奔喪而來的我們,不致於倉惶失措、孤立無援。
回到賓館洗澡略事休息,撥電話請旅行社訂妥十八日回程到香港的機位,約好隔日上午交錢取票。
你老兒子午餐喝了點酒睏去,一夜未眠的我非常疲倦卻還是覺得不安,躺了一會兒,想睡仍然睡不著,索性到隔壁銀行領錢,先備妥明日機票費用。
再回賓館,外甥就過來了。
只見他神情肅穆,讓我先坐好再喊醒睡著的他老舅:「我姥姥讓你倆帶著老爺的骨灰過去,她說如果你倆不去,就過來找你們。」
連日勞累,外甥臉色發青灰敗,如今更顯頹喪不安。
外甥的姥姥,我們尊為大媽的、你「那邊」妻。
九十三歲的老太太反反覆覆,我們實在不願跟她起衝突,當然也不可能帶著你的骨灰去見老太太;不論你或是我們「這邊」,能為他們做的都已經做了,多年來誠心相待換來你如此令人寒心的下場,還有甚麼好說的呢?
我們三個人面面相覷,不明白他們到底還想做甚麼?
想要你的骨灰?想要錢?……。
但是,如果她真的到賓館來找我們呢?
年歲已高的她萬一有任何閃失,我們擔不起任何責任不說,更可怕的,萬一老太太當場耍賴哭號,做為晚輩的我們該怎麼辦?
「走吧!帶著爸爸我們走。」我聽見自己說。
除了憤怒,更多的是厭惡和不耐煩。
早就下定決心,隨著你離開、隨著儀式結束,「那邊」的一切跟我們再也沒關係了。
如今,不給他們任何製造紛擾機會的方法,唯有立刻離開一途。
收拾行李、退房,我們在倉促間離開賓館。
外頭,天色全暗了,下班時間車水馬龍的街頭,一輛輛擦身而過的出租車上都有人。
也許是因為氣溫急遽下降,也許是因為緊張和焦慮,我全身顫抖無法呼吸。
「爸爸,我們現在就回家,你要保佑我們啊!」我喃喃自語,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跟你說。
你聽到了嗎?
遠遠又來了一輛出租車,不抱任何希望地招手,他停下了。
告訴出租車師傅要去的地方,生怕他不願意,可是他竟然答應了,於是我開始盤算該如何離開這個城市。
長春到香港,除了每周二的包機之外沒有其他的辦法,我們只能先到瀋陽或北京轉機。
北京路途遙遠人生地不熟,直接到瀋陽過夜隔天再搭機到香港,眼前看來好像是唯一也最便捷的做法。
跟開車的高師傅議價直接上瀋陽,說好不殺價、條件是安全第一,他同意了。
只要求出城上高速公路前先順路回家報備。
中國大陸出租車劫客殺人越貨的事件時有所聞,當地友人每每告訴我各種真實案例,要我出外一定小心提防,可是當下情況緊急實在顧不得這許多,除了信任對方別無他法。
(後來在路上跟高師傅聊天話家常,知道他們也怕碰到劫車的匪徒;不但血本無歸,賠上性命也是常有的事。)
還要懇求老天爺幫忙千萬別下雪。
在北方,若是下雪車輛容易打滑,相關單位防止意外的方法是「封路」。
萬一封路,車輛就會被困在路上,將近三百公里的距離,天寒地凍加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光是想像那樣的景況就使我不寒而慄。
但是,沒有其他辦法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到朝陽溝寄存骨灰的處所取你的骨灰,你老兒子捧你在胸前,跟你說:「爸爸,我們上路了,我們現在就回家。」
於是往高師傅家的方向前進。
一路上,熟悉的路線使我心中驚疑萬分,心裏起了無數個問號,有一瞬間我甚至懷疑我們上了賊船,開車的師傅是「那邊」派來攔截我們的。
(你回鄉後「政府」為你安排了南湖新村的住處,在那兒你整整住了十八年。2002年秋天,因為「多方」覬覦你的房舍,不勝其擾的你遂將房舍讓給「那邊」你一手帶大的大孫女,搬到我們「這邊」弟妹購買的公寓居住。)
出租車從頭到尾走了一趟南湖新村,高師傅家在新村最後端的矮房子?。
是你的意思嗎?臨走前你想再看看曾經住了十八年的地方?
上了高速公路才鬆了口氣,打電話給瀋陽友人,請他代訂晚上住宿的飯店。
謝天謝地,不但順利找到他,而且他二話不說不問緣由,仗義地和我約好,在我們差不多將要抵達的時間,在瀋陽交流道接我們。
暗夜裏,出租車穩當的以高速行駛,道路兩旁隱約可見堆積的白雪快速略過。
總算稍稍定下心,開始發簡訊給台灣哥嫂和弟妹們,簡短的告訴他們回家時間提前,請他們做好準備。
(從來沒有任何時候像那天晚上,我衷心感激科技進步、手機通訊讓我能夠及時和家人互通訊息、保持聯繫。)
接下來的路途在電話和簡訊往來中度過,也因為在出租車上不好當著外人明說詳細過程,各方關切和疑慮不斷。
長春姊姊家臨走未及辭行,愛哭的姊姊想必又是好一陣哭嚎和惦記;外甥也因為連日勞累著急,在我們走後引發了心律不整服藥後躺下休息、、、。 、、、、、、、、、、、、、。千山萬水外,不明白狀況的家人更為了我們的安危擔心不已。
在你「頭七」的這天晚上,我們連夜出逃。
如林沖夜奔,以夜色做掩護。
我們帶著你,在月黑風高的雪地裡逃亡。
「你要跟好,別貪看風景。」我在心裡默默地跟你說了又說。
這一夜,兩岸有多少無法安心入睡的人?
深夜十點多,抵達瀋陽。 交流道下,友人夫婦倆早已守候多時。
付清車資叮囑高師傅自己一個人回程小心,換乘友人的車進入瀋陽城內,入住友人預定的飯店。
非常時期,顧不了太多細節;你,成為偷偷入宿的「第三者」。
然後,在我們睡著後的午夜,雪,下來了。
九.
十二月十五日,在友人夫婦的協助下購妥機票,我們搭乘傍晚五點瀋陽起飛中停大連的班機,深夜抵達香港。
最後一班往台灣的航班起飛時間已過午夜,落地的時間是十六日凌晨兩點。
你的長子、長孫在入境口接你南下回家。
家裏,我們的母親你的護喪妻、你的媳婦孫兒們等著你。
階段性任務結束。我轉身北上,回自己家。
同日上午,筋疲力竭卻全無睡意的我終於在迷糊盹去。
你來到夢裡。
后里到台中的電聯車上,坐在車上的你穿戴整齊、一如你生前我們外出赴宴時那般盛裝。
驚醒,悲欣交集。
我知道,你確實跟著我們回來了。
老爸,你已自由如鵬,展翅飛翔,不再恐懼、不再有紛擾。
所有你曾經的摯愛、不捨和苦痛;所有曾經的是非功過,已償還、未償完的愛恨情仇;都隨著你離去而消逝。
請你安息吧!
十.
1985年二月「中正機場」,送走孤身一人回老家、亟欲尋親報恩的你。
2007年十二月,被民進黨政府更名為「桃園機場」的同一個機場,我們一路伴你回家。
二十三年的歲月,就這麼過去了。
爸爸你繞了一大圈,這條路好漫長。
(你老兒子捧著你,我知道你緊緊跟隨。)
我知道你緊緊跟隨。
我膽子小,可我不害怕 。
帶著眾多親友的祝禱,一路上他們幫我祈福。
(他們都知道,我要帶你回家。)
你已經到家了,爸爸。答應了帶你回家的。
從來不肯好好聽你說話的我,辦到了。
爸爸,我們回家。
愛你的人在哪裡,那?就是你的家。
—————僅以此文,懷念我們的父親, 老孫家在台灣第一代祖 —孫耀鵬先生。
生於1918年正月22日,卒於2007年10月29日。(陰曆)
2008/3/14父後百日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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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樓. 刪不掉作家兩字的江天錚2010/04/24 18:22感同身受
先拜讀「勿忘我」老太爺字畫即匆匆回應,但詳讀本文已知貴府際遇。
我們上一代、這一代,嚐盡千古來可能最深的悲、離,負著良知、良心、反芻的親情
您盡力了,「誰叫你是我老爸!」不是真正的動力---
善良者的孝心,一定睡得安穩,全家平安幸福就是回報---
感同身受、、、
感謝大哥耐心閱讀!
我家事,只是中國近代史中一則小小的漣漪,相同、類似的情況太多了......個人無法做更多,唯盡心盡力而已....
許多細節,無法以文筆詳述,為這裡的兄嫂子姪留下記錄,謝謝大哥鼓勵。
亦祝福大哥平安幸福。
silly-ying 於 2010/04/25 06:52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