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的願望
所謂歷史,便只是──馬蹄聲、鮮血、和詩歌之愛。 蔣勳
小米認真的以為自己守護過一座島嶼,至少這個認知改變了他的一生。
小米出生在金門的成功村,聽這個村名就知道它該有個神氣的過去。
成功村,古稱「上坑」、「陳坑」,國軍進駐後,改為「成功」。成功村有金門最大的洋樓「景蘭山莊」,後被國軍徵用,擔綱過軍醫院、金門高中,以及官兵休假中心。村落位處海濱,一直是重要的軍事據點。
小米的家傍著營區,或者說根本就是營區的一部分。民國三十八年後,大量的國民黨軍隊撤守金門,長官們手一指、臂一揮,祖傳的村屋、田地,便莫名其妙的成了軍營。軍營的門口還立了個牌子,「軍事重地、閒人勿進」。就這樣,所有的老百姓一下子都成了閒人,沒事往裡探探頭,都能招來衛兵無情的吆喝與驅離。日子久了,還真忘了祖先傳下來的地到底在那裡。
小米家算是幸運的。因為位置適中的關係,營區怎麼劃,都把他們家的老厝圈在裡頭;為此,許多肩上有星的頭頭在聚在一起開了個會,想將小米一家遷出營區。事最後沒辦成,因為找不到出錢的主,一擔擱下來,就是三十年,也或許是因為「軍民一家」政策施行得徹底,多少年來,營區官兵和小米家倒也相處融洽,順遂無事。
小米家只有兩個人,阿公和小米。小米的阿嬤早逝,小米的父母在他六歲那年,因為一發宣傳炮,同時辭世。死亡的原因很諷刺,因為死在本應具有防炮功能的防空洞裡;小米和阿公還是因為「懶得躲」,才倖免於難的。防空洞是部隊宣揚軍愛民的產物,為此金門防衛司令部的長官覺得很沒有面子,一夕間營區裡肩上有花的都被撤了個精光,換上了一批更愛民的長官。或許是因為補償心理,至此而後營區官兵對小米爺孫倆份外的關照,就連部隊調防,也不忘交接下去。
小米的阿公看準了時機,清出了倉庫裡的鍋碗瓢盤,重新幹起了小吃生意,並將後廂方騰了出來,隔出了幾間浴室,兼還僱了兩位鄰婦收洗軍衣。阿公以前是總舖師,幹小吃,可以理解,為什麼要連浴室、洗衣生意都搭上呢?
「這樣不會太累嗎?」小米這樣問阿公,沒想換來對白眼,「我不累,你吃個屁?」
阿公的精明大家都知道,這從阿公幹起「小蜜蜂」、隨著部隊流竄,「賺錢不眨眼」的那股狠勁,便可管窺一二。等小米上了高中,接下了「小蜜蜂」的棒子,才曉得要狠下心來賺錢,著實不易。
當然,小米家的主要營生,還要靠阿公掌勺的手藝。多數的阿兵哥們都怪,明明部隊供著餐,卻連正餐卻要叫外賣。小米每回送餐時,都能拿到些許饅頭和罐頭。饅頭並不精緻,但很紮實;罐頭有股鐵鏽味,卻不妨礙它渾然天成的美味。
阿米最喜歡送餐到坑道。坑道口位於官兵休假中心附近,有著很好隱蔽,日夜都有兩個衛哨佇在門口,餐盒通常只能送到這裡。坑道裡頭黑黝黝的,搖晃著間歇的燈火,小米很想進去看個究竟,卻總難以如願。
經過了好一陣子的死纏,坑道裡的頭頭──張排(長)才恩准他進去見見世面。許是興奮過了頭,一踏入厚重的鐵門便栽了個跟頭。
張排哈哈大笑的把他扶起,叮嚀他說:「坑道裡潮溼,地滑得緊,要小心慢行。」
小米適應了會黑暗,這才發現岩壁上布滿稜角,滲著汨汨的水線;間隔幾米便掛個空罐頭,罐頭旁開了洞,裡頭立著燭火;間歇性的冷風撲面貫來,讓人直打哆嗦。小米真沒想到坑道裡還真是別有洞天。
坑道口的右側就是張排的寢室,左側每下行
從小阿米就和同伴在這個海灘玩耍,卻未發現有這麼多槍砲口對準自己,現在他終於相信立在石壁高處、中興崗上的那個哨兵,絕對不只是裝飾品。
坑道裡的官兵很沈默,表現出一幅逆來順受的認命模樣,阿公說那叫「數饅頭」,多數的阿兵從入伍第一天,便盼著退伍;上兵小李便驕傲的出示他的「倒數卡」,「100」的上頭標示了大大的鮮紅。
張排打哈哈的說:「這老兄現在就像腳底安彈簧一樣,走路都用跳的。」
小李還領我到九○高炮旁的隱蔽處,上頭用水泥糊了「1452T 宜蘭 李」的字樣。
「媽的,在這裡頭埋了三年,怎麼也要留點紀念。」
同張排混熟了,小米也有了狐假虎威的機會。每回只要拎著餐盒,向衛兵一比「找排頭!」進坑道,便像逛自家廚房一樣的利便。慢慢地,小米也才知道,還來坑道的出入口不止一處,不僅可以通到海防的各個據點、觀測站,就連村公所、學校的防空洞都和它串在一塊。最特別的是,裡頭就像一個小營區,廚房、餐廳、廁所、彈藥庫、槍械室一應俱全,還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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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營裡的日子裡很長,卻過得飛快。轉眼間,小米已是高二生了,這會阿公才發現小米的功課其爛無比。阿公是不識字的,每回老師來家庭訪問,都讓小米和稀泥的矇混過去。直到一回,班導師突然來訪,同阿公說希望小米留讀一年。
阿公點頭稱好:「多唸一年也好,只是要
「不麻煩,會有其他老師帶他。」
「怎麼孩子要留級,老師卻不用?不是老師教不好嗎?」
阿公的問題讓班導醬紅了臉,回去後好好自我反省了一回,還把小米找來講了一番大道理,大抵是要小米爭氣,留讀的事從此不提。
經過了這回,小米才驚覺似乎到了人生抉擇的時刻了。阿公是絕不願他去當兵的,因為他老說,當兵蓋的防空洞會害死人,有出脫的,就到台灣學習蓋銅牆鐵壁。阿公講這話時,總會露出嘴裡的黃板牙,透著難聞的口氣。
到台灣唸書可能是最好的出路了,可阿公誰照顧呢?何況以他的成績,要考上大學,根本就是癡人說夢。這事困擾了小米一陣子,但他很快就想開了,既然不可能考上大學,那就先守著阿公,學做生意吧。
對此,阿公可固執得緊。
「阿米,汝是咱厝吔孤孫單丁,守佇著,是佇等砲彈,還是槍子?」
阿公揭開了私藏已久的鐵盒,裡頭塞滿一綑綑混著油漬的紙幣。
「阿公……」小米很想哭,「汝是嘸知這世界有銀行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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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總是有奇蹟。縱使小米有上進的心,但到底沒有上大學的底。名落孫山早在意料中,阿公堅持要他到台北補習,小米衡量了阿公那點家底,還是決定在島上刻苦自習,如若明年還是落榜,再隨阿公的意吧。
日子過得忽悠,書沒怎麼讀通,生意經倒是愈見精熟。
本來阿公做生意講究的是銀貨兩訖,怕被「嵌台仔」倒了,蝕了老本;到了小米手裡,趕流行設了記帳簿,不過已先和營裡的出納搞好了關係,並給了特別的折扣,這會誰兜裡有幾毛錢,全逃不過小米的法眼,既倒不了賬,營業額更是一下成長不少。
阿公到底是老了,腿腳日不見俐落,甭說送餐跑腿了,就連長時間掌勺,都有點力不從心。索興都放給了小米,自個專注浴室的生意,還在廳內設了個熱水閥門,省得老有些不長眼的洗霸王澡。
小米成了一把手,卻不特別快活,偶爾他會望著電視裡的富庶華麗,想著同學們在海那邊的生活,他不想一輩子都這麼過,但每回看到阿公蹲坐在矮凳上彎弧的背,許多念頭也只能先按下了。
一晚,小米送宵禁到中興崗上的衛哨點,哨兵小劉正摀著肚子跳腳。
「來得正好,內急,幫我看會。」
小劉拋下了頭盔、步槍,飛身隱身在數米外的草叢裡。
「嗟,懶人屎尿多。」小米心裡嘀咕著,還是戴上了頭盔,拾起了步槍,放眼望向波光粼粼的海面。
適逢月初,海面並不明亮,但還看得見微光映射的浪面,齊整整的,像幅水墨畫。
約莫過了五分鐘,海面似乎有些起伏的折射光影,小米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慢慢地,橡皮艇及若干壯碩的身影緩緩的凝聚成型。
小米的一顆心衝到了喉頭,想敞開嘴呼喊,卻只有莫名的瘖啞。小米上過射擊課,也打過靶,大概是出於本能的反應吧,操起了槍就往晃動的黑影放了一槍,隨即又是一聲槍響,小米的肩頭一熱,便緩緩的倒下。
伏地前,小米彷彿聽到了「逹逹」的機槍聲響,但一倏間,就什麼都聽不到了。
小米負傷了!從哨所到軍醫院,再從軍醫院後送至台北,約莫只花了六個鐘頭,不得不令人佩服軍方的機動力。
小米醒來時,已是三天後。一位身著畢挺軍便服,肩上扛著兩朵金燦燦梅花的軍官對他說:
「三員擊斃,兩員潛逃;橡皮艇遭我方火砲擊毀,早該做了海龍王的女婿。」
說這話時,軍官嘴角上揚,有說不出的得意,「人命」彷彿只是玩笑一句。
「小劉呢?」
「應該不會槍斃吧,但兵是當不完了!」
操,這坨屎的分量也太重了。
六天後,阿公拄著拐、佝僂著背,出現在小米的床邊。
「憨孫吔,汝這擺真正是行狗屎運!」
「人屎吧,狗屎?」小米心裡暗忖著,阿公眼裡卻透出久違的精明。
原來為了宣揚戰地兒女的壯志豪情,據點官兵和小米全被國防部樹了典型。除了那個因屎招禍的小李外,上至防區司令官,下至坑道伙夫兵,全都論功行賞,居首功的小米,更該是有求必應。阿公開出的條件是,讓他上大學!
「要上什麼樣的大學呢?」
「教伊起防空洞吔!」
就這樣小米免試上了國立大學的土木工程學系,直到報到那天,學校才發現小米唸的是社會組,好像離土木工程遠了點。
***
縱使在戰火中,小島的本質依舊是靜謐的。島民的作息一如往昔,部隊卻如潮水般的逝去。
二十年後,小米才又重新踏上他出生的島嶼。這些年,小米的足跡遍及歐美各地,卻從未想到再回到他出生的島嶼。或許記憶中的槍炮聲將他的心底塞得滿滿的,來不及去領會什麼是鄉愁,什麼是空虛。
恢宏的官兵休假中心蹋了半邊,成了危樓,難以想像兩蔣總統曾經風光的在這遠眺故國山河、指東劃西。坑道也廢掉了,厚重的鐵門上纏著偌大的鎖頭,成功坑道的字跡斑剝難辨;風獵獵的刮著小米負傷的據點,殘捲著莫名的悲壯。
殘破的營區、頹圮的小店,「軍事重地」的牌子依然立在那裡,小米知道自己泰半的記憶都埋在這裡。
「老米食堂」的招牌被細細的劈開,成了封門、閉窗的材料。小米想起阿公臨終前的叮嚀:
「外口攏佇起大樓啊,莫擱數想遐不答不七吔物件。」
風捲起了殘舊的報紙,在空中翻舞著,散漫著腐朽的氣息。纏著刺絆網的蔓藤,透著青翠的綠……。
第六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