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豬少年
今天早上，窗外的陽光好晃眼，滲過百葉窗肆無忌憚的揮灑在我的床頭，扒開葉簾
，窗外的小公園裏零零散散的據著些人，每個人都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縮在一角，活像
大廚師手上的麵粉團任著護士捏來揉去的；枝頭上的小鳥宛若不識愁般的跳躍得起勁；
一天，又開始了：：：。
我，楊紹廉，男，十五歲；就像我的名字一樣︵少年︶，冥冥中就註定了我早夭的
命運；打從知道自個患的是癌症後，我就打定主意再也不去理會那些切片、掃描、免疫
功能、併發症：：：等等的醫學名詞了，反正早晚是得蒙主寵召的，活著只是徒惹老媽
的眼淚罷了，我常在想不是有什麼方法可以結朿我這一點也不多采的生命，縱使，它只
有十五歲：：：。
我，陳明靜，女，廿歲；看名字就知道我是註定一輩子明明淨淨的了，所以，當初
我選擇了護校，今年，我被分發到了這間醫院實習，現在我有一個概括的統稱︱小護士
；實習的地方卻是個最特別的單位︱安寧病房：：：。
﹁安寧病房，為癌症末期患者設立的專屬病房，希望能在他們生命的終站，利用藥
物做最適當的控制，讓病患們有尊嚴的走完人生的旅程。﹂到院第一天，護理長面無表
情的對我們講述這段話，或許她是經歷了太多的生老病死吧！
哈！有趣，今天來了個實習小護士，說是志願專責照顧我的，其實這個病房和太平
間最大的差別只是床上的人還有呼吸罷了，瞧她那股熱乎勁，難道她看不到我稀疏的頭
髮，紮滿針孔的手臂，特有的體臭，鬼魅般的尊容嗎？除了我那個說不到三句話就掉淚
的老媽，竟然還有人願意主動靠近我，這世界，真的變了：：：。
到病房也有些天了，楊紹廉，一直讓我印象深刻，他不像那些老人家只知道罵人，
喊痛，要止痛葯；他從不叫痛，只偶爾從他額上豆大的汗珠和掐得青紫的大腿上才知道
他的痛楚，他甚至不常說話，要不就一逕的望著窗外，要不瞅著人直瞧，昨天就被他看
得亂不好意思的，後來從學姐口中才知道原來他早有一個外號︱木頭少年。
唉！要命，今天早上痛得好厲害，打從移入﹁安寧病房﹂起就知道是在為死做等待
了，少了化學治療固然清爽，但要面對每服五、六十顆的各色葯丸也夠嗆的了；所以，
除了護士定時﹁監吃﹂的外，我抗一切的葯物，包括：：止痛片；我總想會不會有一天
就這樣痛得死去，除了以此抵償一些老媽生我的痛楚外，我似乎想不出任何方式來盡一
絲我在人世的責任，或許用這種方法結朿自己是最適宜的吧！
唉！要命，今天早上要不是查覺蒙在棉被裏的少年有些不正常的顫抖，真怕他就這
樣痛得休克，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替他打止痛針時，發覺腿上又多了七、八個青紫的
掐痕，心痛得我幾乎掉下淚來，他到底是在跟誰過不去呢？
今天，小護士替我打止痛針時，眼眶有些濡溼，她在為我掉淚嗎？我又不是她什麼
人，真是秀逗！
他開始對我笑了，今天餵他吃葯時看他瞅著我的口袋直瞧，原來是看上了我一本﹁
紅豬﹂漫畫，雖自個還沒看完，還是很大方的借了他，看來只要投其所好，其實也不難
相處嘛！忘了提一點，今天的太陽真是好大好溫暖哦！
從來不知道自己隨便哈拉說句﹁謝謝﹂也能讓人高興得像個孩子，真是秀逗！忘了
提一點，漫畫好好看，不知道她還有沒有第二集：：：。
他開始跟我說話了，從﹁紅豬﹂第二集談起，談他的﹁曾有﹂同學、朋友和僅剩的
媽媽：：：；我要他向我保證下次很痛時一定告訴我，我才考慮帶他去看大銀幕會動的
﹁紅豬﹂，看他那雙咕嚕的大眼，我知道是下對葯了，雖然是不情願的點頭，但有目標
就有希望，不是嗎？
唉！小護士真是麻煩，一口氣把二、三、四集都給我不就得了，淨在那裏賣關子，
聽她說還有電影紅豬耶！我找個機會看了，就不用跟她再哈啦了，咦！應該也有錄影帶
的紅豬吧：：：。
少年的媽說兒子要她找﹁紅豬﹂的錄影帶，她實在搞不懂為什麼會有紅色的豬，所
以來問我，嘿嘿！好小子，來這套！看來我要先下手為強了：：：。
小護士跟護理長哀求了半天，終於帶我出去看了﹁紅豬﹂，好久沒看到那麼多人了
，我頭上頂著帽子，身上套著寬鬆的襯衫，除了憔悴的面容外，跟電影院裏其他人應該
沒什麼差別吧！因為似乎也沒什麼人特別注意我；我笑得很大聲，好久沒這麼開懷過，
我知道媽瞅著我直瞧，真奇怪，我笑的時候，她竟然也會掉眼淚：：：；小護士，不提
了，笑得跟瘋子一樣，手舞足蹈的，不過這真的是我三年來最快樂的一天。
昨晚，看他笑得好開心，心也跟著寬慰多了，﹁日子反正要過，就放開心的過吧！
﹂他說的，我想他是想通了；託姑媽從日本帶回一個﹁紅豬﹂的小玩偶，小紅豬咧著嘴
笑，圓嘟嘟的，頭上還頂著鑰匙圈，別緻極了；趁他午睡，放在他的床頭，希望能給他
一個驚喜，望著他怡然的睡相，俊秀的臉龐依舊洋灑著幾許笑意，忽然有些埋怨，老天
幹啥要跟他開這種殘酷種玩笑：：：。
一覺醒來，看到了床頭的﹁紅豬﹂，樂歪了，她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我想什麼都
知道，我將它別在腰間，風光的接受病友們的讚嘆，除了小護士，它是我僅剩的朋友了
；忽然，好想認識朋友哦！就像電影院裏的男男女女一樣，可以無肆的相擁，盡情的歡
笑；窗外的陽光好晃眼、好亮，好想出去走走，至少我還想在記憶羅列出一點屬於自己
的繽紛，真的好想出去走走：：：。
犧牲了得來不易的連續假期，我伴著少年遊遍了南台灣所有的風景名勝，他到處的
找陌生人攀談、打屁，活躍的程度實在令人吃驚；在墾丁住了兩天，海灘上所有的遊客
幾乎都知道有個腰繫紅豬玩偶的﹁活力少年﹂到處找人合照；晚上，他在床上攤開一日
的照片所得，很驕傲的對我說：﹁看，我擁有好多山，好多水，好多朋友，再過不了多
久我就可以擁有全世界了﹂，他笑得那麼無肆，那麼開懷；我的眼眶一陣濡溼，心虛的
將視野投向窗外，遠方的星兒卻捉狹似的跟我眨著眼：：：。
回到院裏，也有好些日子了，院裏上上下下正為將到的聖誕節，忙得喜氣洋洋的，
連病友們臉上都洋溢著久違的笑意；雖然我一直翻著照片，想像著屬於我的健康、活力
，但我自己知道，自個的身體是愈來愈不聽話了；痛，還是其次，最難過的是我總不能
安心的睡，因為我總怕那一天會一覺不醒；縱使，這是註定的，但現在我卻存著一絲絲
的不捨；今天，看到護理站裏玻璃窗上懸著的小紅帽，就在想，聖誕公公真聰明，人家
只要看到小紅帽就會想起他，會不會有一天，人家看到紅豬就會想起曾有一個酷愛紅豬
的癌症少年呢？唉！不行了，最近只要一想事情就覺得好累，好累：：：。
今天休假回來，興沖沖的帶著剛買來的紅豬二、三、四集，我想這縱使不能讓他擁
有全世界，至少也是了卻一樁心願吧！到了護理站，大家卻異常的苦著臉，﹁去看看少
年吧！他不行了：：：﹂一向繃著臉的護理長竟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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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護士，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少年像交代遺言似的訴說著他的心願，我腦
子一片空白，三本書不自覺的掉落到他的膝頭。
﹁哈：：哈！小護士，說真的，其實這才是我所能擁有的全世界：：：﹂他緊抱著
那三本書不放，眼角猶然泛著欲落的淚滴。
我失態的衝出病房，耳裏卻依然響著他那虛弱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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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每經過護理站，大家都看得到懸在玻璃窗上的﹁紅豬﹂玩偶；若有人問起，我
們還會很開心的告訴他，這裏曾經住過一個﹁紅豬少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