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蘿難得有閒暇回一趟家裡,母親三、五天就託哥哥、嫂嫂撥電話來催著她回家裡看看,她東挪西挪的,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天的空檔回來。
隨人街從以前的空曠荒涼,到現在已經是樓房林立—自從車站在這裡落腳,大學醫學院和法學院搬遷過來以後,一波一波的建設也就一些些的增加了。隨人街走到底右轉進去是條小巷—地圖上都沒有的。這又是另一番風景—陳舊的宅子羅列在兩旁,當巷外的大街上的住家都換上了自動鎖、氣密窗,這條巷裡的房子還是柴木門、土泥瓦,雖說都有兩個樓層,但座落在烏鴉鴉的巷子裡,也像要被壓扁似的擁擠。
「香蘿,很久沒見了哪!」
「抽空回來呢!」
藤椅上坐了幾個邁入了年紀的老人,瞇著笑了彎彎的眼睛瞧著香蘿,他們都是這裡的老住戶了,臉上身上有歲月變遷留刻下的滄桑,但看不見一點見識。
這裡的人都是陳舊而固執的,偶爾出現
「嗯!回來看看媽媽。」
「好好......這是應該要的。」
香蘿淺淺一笑,推開咿呀作響的斑剝了的木頭門,才跨進去小院子裡就被燻得眼淚直流,好久的時間都睜不開眼睛。房子裡一片白茫茫的,什麼東西都不清楚了,只有屋裡天花板上的燈透了點光,但卻像是被霧溼了一樣迷迷茫茫。
香蘿瞇起眼睛對著裡頭揚著聲音問道:「媽?這是做什麼?」
她母親聽見女兒的聲音,道: 「香籮?回來啦?我正想燒幾道菜給你吃呢!」
「燒菜還弄得這樣煙霧濛濛的?」
「這灶怎麼也點不著,我試了幾次,沒想到會弄出這麼大的煙。」
香籮艱澀的走來母親身邊向灶子裡望了一望,道: 「這灶裡都溼了,火哪裡點得起來。」
「這該怎麼辦呢?」
「我不是已經請人來幫妳裝了瓦私爐和天然氣了嗎?」
「 人家都說瓦斯爐用了會爆開,多危險哪!」
香蘿拿著蒲葵扇子驅散煙霧。「好了好了,妳也別弄了,我回來的路上買了烤鴨、薑爆肉絲還有幾道菜,今晚就吃這些吧!」
「妳難得回來,我還沒弄些什麼給妳吃……。」
「媽,我又不是客人。」香蘿推著母親在椅子上坐下,椅子已經陳舊的掉了顏色,椅腳也被水氣浸得有點蝕爛了,一坐下去,搖搖晃晃的像要散架了一樣。香蘿先讓母親坐下來,自己則到水壺邊替自己倒了杯水。風吹入掩不緊的窗子,咿咿歪歪的聲音正和椅子的聲音、門的聲音合成一個,像哭了一樣。
什麼都是舊的、老的。
「什麼人的哭聲?」
「還不是
「女兒?青蓉嗎?」
「沈家也就只生青蓉這麼一個女孩子,沒別的人了,就是有,那也是外面的。」頓了頓,又道: 「要是
「青蓉這幾年嫁了人,過得不錯,也沒少孝順過沈姨。」
「當個戲子有什麼不錯!」
「媽,現在和以前怎麼能混在一起說呢!」香蘿瞧著母親。她母親是被舊社會浸潤了、透穿了的朽木—新的時代也雕琢不了她,她這個女兒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母親繼續陳舊、壞腐。
「女人就應該恪守自己的本份。」
「……我出去一會兒……。」她把喝水的杯子洗了洗,放入碗籃子裡就走了出去,剛開了門,就見青蓉站著自己家門外,倚著牆抽著煙。那邊圍著閒聊的老人已經散了伙,棋子還留在桌子上頭沒收走。
「妳家的煙好大,我房裡都霧白一片了。」
香蘿走過去和青蓉肩並著肩靠在牆上,道: 「哪那麼嚴重。」
「妳要不信?我就讓妳看看。」青蓉丟了手上的煙,看著它順著勢滾入乾涸的陰溝裡,轉了身要進屋,聽見裡面傳出來的哭聲,頓了一頓便又轉了回來。「還是別進去了吧!那麼嗆人的煙,吸進去傷倒氣管就不好了。」
香蘿看著青蓉,也沒多說些什麼。青蓉外表比她記憶裡的有很大的不同,一向不愛塗脂抹粉的臉上上了粉,描了眼線、點了口紅、搽了香水,以往清清雅雅的模樣這時變得濃濃艷艷,就是穿著一身素雅的米白色,卻還是像張噴壞了色彩的墨紙,烏鴉鴉的一片,要這樣站在螢光幕上,那就是失態。
「很久沒在一起聚聚了,要不找個地方坐坐?」
「也好。」
* * * *
「聽說妳嫁人了?」
「有幾年了。」
「就可惜沒喝到妳的喜酒。」
「只到事務所登了記而已,沒開筵席。」
「婚禮講究的就是排場。」
「我和得月都不是喜歡鋪張的人,這樣也就夠了。」
「妳和妳丈夫可真志同道合。」
「也不是這麼說,生活上一點小摩擦還是有的。」
青蓉一面笑,一面手伸進袋子裡翻出根煙含入嘴裡,但也就僅僅是含著,沒有點著。「這裡的老闆不愛人家人他的店裡吞雲吐霧。」
「現在都是這樣了。」
青蓉道: 「這家店特別嚴重。有些人不知道,才剛剛把煙點著,老闆就拿著掃帚把他給掃出店裡。妳就沒看到那時的滑稽樣。」青蓉笑著,整個人歪歪倒倒的陷在椅子裡,好一會兒才停止了,她順順氣,問道:「生孩子沒有?」
「得月想要,只可惜沒那緣份懷上一個。」
「妳不急?」
「這不是焦急就能有用的事,還要有緣份。」
「妳還有那麼多時間消磨?」
「這話挺不入耳的。」
「女人過了一段時間就是枯萎的凋零的爛花,採蜜的蜂就是看一眼也覺得惹嫌。」
「瞧妳說得,又誇大了。」
「我是見多了的。全天下的女人都是曇花一現。」青蓉啜了口侍者送上來的檸檬水,又道: 「女人沒那麼長的年輕歲月,男人要認真看妳,也就那麼短短幾年的時間。」
「妳那丈夫不就看了妳這麼些年嗎?往後還要看一輩子的。」
「我倒是見他看過我幾眼。」
香蘿斂了笑,瞧向青蓉: 「他在外面有了別人了?」
「說上我就沒幾件舒心事,還是談談妳,怎麼有時間回去了?」青蓉擺擺手,將話從自己的身上扯開。
「好不容易才挪出點空的,今晚就要離開。」
「要先和妳媽媽吃晚飯?」
「是啊!她本想給我燒幾樣菜,可惜前幾天下雨把灶弄溼了,點不著便罷,還弄得一屋子的煙,我才要她別忙了。」
「用灶燒食物?妳媽媽還真是煞費苦心哪!」
「還說呢!我特地請人裝了瓦斯爐她卻不用。」
「怕爆開來吧!」
「還真被妳說對了。」
「我也替我媽裝了,她也是說怕爆開來沒膽子用。可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沒膽子用,而是因為這是我出去「拋頭露面」賺回來的髒錢買的,根本是不稀罕用。」青蓉笑道,塗了粉的臉上帶了點自嘲的模樣。
「我想妳是多心了。」
「妳也別安慰我了,我自己的母親我知道的很。」沒點著的煙被夾在了青蓉的食指和中指之間,煙紙捲上沾著淺淺口紅印子。「妳久沒回來,大概不知道我媽是怎麼樣說我的吧!」
香蘿沒搭話,卻清楚的明白,那絕不會是什麼入耳的好聽話。
「一開始的時候,她說我不知羞、沒女孩子的矜持。」青蓉偏著頭看往外面,隨人街上的人車已經多了起來,馬路口當班的交警不知道在哪裡站了多久了,兩手機械似的揮來擋去,像尊上了發條的娃娃。「這兩個詞直說著,我不痛不癢的聽了這麼多年也沒聽見她換過,剛才她才改口喊我臭婊子。」
香蘿瞪著眼睛,往喉嚨裡倒抽一口冷氣。世上竟有這樣的母親?再怎麼說青蓉也靠著演戲養活了她,說這話也著實無情了。
「別露出那種表情,我還沒可憐到那種程度。」青蓉見香蘿一臉悲天憫人的模樣,倒是笑了 。「只可惜我沒那運氣,要有個什麼機會,我倒想嚐嚐當一回臭婊子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