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天黑的早﹐偶有幾隻歸巢的寒鴉孤雁﹐在暮色蒼茫裡飛過﹐呀呀幾聲划過雲際。

阿敏的公交車遲遲不來﹐不知是否又在那兒拋錨了﹐ 最近幾年﹐ 雖說改革開放﹐經濟起飛﹐城市裡是看的到日新月異﹐ 馬路體育館越蓋越體面。 可鄉下還是坑坑窪窪﹐ 和城裡不能比﹐ 貧富差距是越來越大了。

好不容易看到公交車姍姍來遲﹐空氣裡立刻被車屁股後的黑煙﹐和寒風揚起的灰塵瀰漫﹐ 阿敏拿出手帕掩著鼻子上了車。快過年﹐ 冷清清的﹐ 沒什麼人進城﹐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 司機沒預警得馬上啟動﹐ 阿敏動作不夠快﹐ 差點硠嗆摔跤。

窗外的夕陽一點一點得往下掉﹐ 火紅得像個鹹蛋黃似的﹐ 阿敏想起那次和老黃回來這兒﹐ 也是這樣一個日落黃昏。

那回﹐ 是老黃第一次帶她回老家見父母﹐而且秉告他倆的婚事。婆婆初次看到她就很滿意。 婆婆是個不挑剔的人﹐ 就像上次專程回來和她討論光兒的婚事﹐ 她聽了直點頭﹐ 也不發表什麼意見﹐ 就說一切她說的算。

婆婆是個大好人﹐ 每次她回鄉下看她﹐她總會拉著她的手﹐ 說﹕” 妳一個人帶著光兒﹐ 辛苦了。“﹐然後便緩緩說起當年她和公公在文革時, 夫妻分開兩地好幾年的經驗。 “ 那時毛澤東的口號是女人撐起半邊天﹐文革時夫妻被分派到不同單位是常有的事﹐ 下鄉勞改﹐那能管你是愛人不是愛人﹐ 所以我們也習慣﹐ 雖然女人一個人帶孩子很辛苦﹐ 但是每一個人都這樣﹐ 也就見怪不怪了。“

光兒結婚的第二天﹐兩小口回常州前來跟她辭行﹐ 她說﹕" 昨晚阿彪那些酒話﹐ 你別把他放在心上﹐ 阿彪他祖父是黑五類﹐ 改革以後也沒有平反﹐ 阿彪他爹工作一直不順﹐不像你爸能在外貿機關做事, 所以阿彪對你是有點意見﹐ 又嫉妒你媳婦兒漂亮﹐所以才借酒發瘋 ”。

媳婦溫順得倚著光兒﹐ 光兒握著媳婦的手, 對阿敏說﹕“ 媽﹐ 放心, 我不會放在心上﹐倒是麼這多年﹐您一個人辛苦把我拉拔大﹐ 現在我成家了﹐ 您就到美國找爸爸吧﹐我們倆會互相照顧的 ”。

想到光兒和媳婦恩愛的模樣﹐ 那表情可不就和二十年前她和老黃新婚時的神情一個樣?

當時是多麼甜蜜幸福啊﹗ 對將要組成的小家庭充滿期待憧憬。

然後老黃為了兩人更好的生活﹐ 決定隨團去美國時脫隊。 她當時也是同意的。 那知道這一說, 就兩地分開到今天。 那次的同意到今天快十八年了。

十八年﹐光兒從小學到成家﹐ 她從三十歲變成四十八歲﹐ 老黃雖然偶爾會寄個照片來﹐ 她卻覺得照片裡的丈夫越來越陌生。 一年復一年﹐她看著照片裡的他﹐雙鬢從烏黑到灰白﹐頭髮從茂密到微禿。眼光從炯炯有神到獃澀。有時她會懷疑﹐ 照片裡那個人真的是她阿敏的丈夫嗎?

窗外艷麗的夕陽﹐ 不知道什麼時候整個掉到地平線下﹐車靠近城裡時, 嘩啦嘩啦的雨聲猛敲打著車窗. 遠遠得﹐ 阿敏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身影撐著那把熟悉的黑傘。

那是公安人員專用的大號傘。她和小蔡認識﹐ 就是因為這把傘。

那次她也是從婆婆家回來﹐ 大雨傾盆﹐ 沒帶傘的她在雨中跑跑停停, 狼狽不堪。 忽然身後有人拍她﹐一隻大黑傘將她整個人包圍住﹐ 她感激得看著這位穿制服的男同志﹐ 那年﹐ 她剛滿四十。

八年來﹐ 阿敏和小蔡共同度過好幾個寒暑﹐ 雖然他倆還是各自住各人的家﹐ 但常常一起吃飯睡覺. 小蔡後來離開公安局﹐ 在一家私人企業作事。

由於兩人的愛人都在美國﹐ 兩人都各自帶一個小孩在城裡過日子﹐ 相同的背景讓他們更理解彼此的處境。 每次光兒功課有阿敏沒法解答的問題﹐ 小蔡都會過來幫﹐而每次小蔡公司忙﹐ 阿敏也會替他去接小孩﹐ 順便作晚餐等他回來一起吃。

兩個小孩相處融洽﹐ 也都聽爸爸媽媽的交待不跟美國的媽媽爸爸提敏阿姨和蔡叔叔﹐ 免得他們再不寄玩具和愛鳳愛陪回來給他們。

阿敏下了公交車﹐ 在大雨中和小蔡依偎而行。

阿敏提起光兒說叫她去美國找爸爸﹐ 又提起她跟老黃提要去美國﹐ 老黃支支吾吾的口氣。小蔡說,他前不久跟小周提起什麼時候可以申請小孩去美國唸書﹐ 小周也是不置可否﹐ 支支吾吾。

阿敏忿忿得說﹕" 我真不懂老黃小周﹐他們到底要他們的愛人怎樣? 一輩子守活寡嗎? "

小蔡答道﹕ " 那你懂不懂你到底想怎樣? 要離婚嗎? 還是維持現狀? "

阿敏靜了半餉﹐ 幽幽得說﹕" 我也不知道﹗"

" 那不就結了嗎? 別去想這傷腦筋的問題, 就維持現狀唄。我們這樣不是挺好嗎? " 小蔡輕鬆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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