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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東去 2 (下篇) 大地沉淪 《22》 ★★★★★
2024/01/24 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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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大庾嶺

贛州雖美,她們可無法多待,還得繼續往前行。一往直前,逃難的勾當,除了追求安穩外,不會對任何所在留戀。離開贛江也不像離去南昌時那般感觸良多,沒有戀棧甚或遺憾;對惠芳而言,此處和任何地方不會不同。南昌是唯有懷念之地,她在南昌和龍學仁分手的。

她想著他們的初識以及種種過節,那人和陳姚生一樣都是她此生不可忘卻的回憶,都過去了。她得繼續摸索南行,走過大庾嶺就離開江西了,如若一路果如所願,最後終於出得了國境。惦念著大約再也見不到龍學仁這人,她似落葉逐水流,有若貢川之水一去無以回首。感傷之餘,不由口占辛棄疾詠贛江的菩薩蠻:「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離得開江西,行程算是走了大半,可一路奔波下來,身上盤纏也去了大半。貼身藏著荷包愈來愈癟,藏在裡頭的錢愈來愈少了。惠芳雖不時盤算,一路下來盡量省著用,可一家四口三餐都得吃、住宿、交通加上穿的用的怎麼也省不了。

原先在家裡,她是掌上明珠,什麼也不懂,也不愁的大小姐。抗戰時期在重慶,初離家門,嫁作人婦,雖然當時後方物質缺乏,但是她的小家庭並未感受到太大波及,唐餘堯由於職務干係,手頭較當時一般人寬鬆得多。在國民党敗走,大陸解放前,她可從未憂心過金錢。現在帶著三個小孩在路上奔波,處處都得張羅,都得用錢,一路來她可嘗盡了生活的艱難困苦,也領略到一文錢逼死英雄漢的窘迫。

原先離開南京到上海,那時時局雖已不好了,可她雖隨眾準備視情況隨政府南撤,但並未能料到情勢會一路直線墜下,幾乎讓人有些措手不及,不能走就得留下。留滬期間,甚至後來入水牢。雖入了囹圄,到放了出來間情況雖極悲慘不便,但用度上卻仍不至捉襟見肘,多虧她暗藏的積蓄幸運地未被搜去,以及廖瑛讓獄方將入獄時沒入的財物全數發還給她,使她得以能維持生活和逃命的消費。

匆促離開上海,惠芳也未多所盤算,只是概括地打量一番,覺著似乎可以撐下來到達目的地;當然在幾若掃地出門的情形下,她實無選擇,也無從得到任何奧援。在此之前,她未曾處過逆境,一向是有需要就花就用。離滬後逃難,路上所見盡是流離貧困與悲慘底景像,加之本身攜兒帶女地種種折磨,逼得她精打細算,也警覺到手頭的錢若非盡量省著,很快就花完,惶論撐持到邊界。眼前更得好好掌握剩下的這點積蓄,想後面的路還長著哩,花錢的地方多著哩,能省則省,能不用就不用。

贛州南下,有大客車直上大金,有人告訴她到了大金過大庾嶺也有車可一路通到廣東韶關。可是所費不貲,惠芳一再衡量,覺得她們還是能省一文錢就是一文錢,她不得不為後面路程打算。一定得省著,想著到了邊界偷渡出境得花大錢。否則若混到邊境,錢卻花光了,那一切努力豈不都是白搭。她考慮,拖到最後,即使乞討求食,她都得把預計用來越境偷渡的錢省住,絕不能花光。反正眼前至不濟,她們母子苟延殘喘,即使一路乞討都得撐住往南邊走下去。

可是雖作如此打算,但從吉安一路提著抱著三個小孩拖拖拉拉走了兩百多華里才到贛州,可把她們幾乎命都要走脫掉,母子們折磨得個夠,困頓疲乏得她深怕小孩子們撐不住,她再也不敢徒身領著孩子再走下去。繼續往前,萬不能冒然抱著小孩往前衝。屆時不僅弟弟小渝辦不到,她自己也受不住。

贛州非小地方,往南往北都通,旅行的法子與交通工具都較他處山區多,不坐汽車尚可坐馬拖的平車可行,甚至縴夫拉的板車也可載人往大金,到了大金再轉車赴梅嶺。雖然費時費力,可是費用省太多,馬車只及汽車費用的十分之一,雖然所冒的風險大,怕遇上搶匪和流竄遊擊隊。惠芳衡量後,還是決定冒險一試。

離贛州往贛南上梅嶺的道上,除了牲畜拉的拖車而外,中程短程的交通或貨物運送一般人還有價格更便宜的選擇,那是由人力撐夫推的雞冠車,雞冠車即獨輪車,由推車的撐夫膊套著縴索,雙手把緊兩根把手自後手推著獨輪車往前行,較同樣牛馬等獸力拖貨的板車更適旅人乘坐。

獨輪兩邊延軸上各有一位子,車夫推著載人載貨皆可。一輛雞冠車運載遞送貨物雖小,但由於價格低且運送方便,是贛南最並普遍的運輸工具。

載人時,木輪兩側各自側坐一人,需体重体相若,否則重心不易把穩,由於撐夫推車不比獸力,推行緩慢,坐在上面比硬綁綁的板車好坐些,但行旅曠日持久,日行不過二三十華里,走遠途太費時,只能運於短程路途。一般人旅行坐雞冠車去到目的地,一個車夫推著一輛雞冠車,幾輛車凑合著路線成臨時一車隊,長途旅行旅客與撐夫凑合著彼此間好相互照顧。行進在道路上成一單列,魚貫列隊推著在大路上前行。車隊由於長年下來,路途多已走熟,帶頭的會算準時間,入夜至中途站宿店,天亮起程。

惠芳為省費用,決定先乘雞冠車上大金,到大金後再視情況越大庚嶺過嶺南。主意既定,她上雞冠車集散的站頭接洽。在站頭正好巧遇上一家三口的湖北同鄉,他們也在打探如何逾梅嶺上南雄,耹到鄉音親切,不由相互探訊,自我介紹之後,攀談得頗為投機。趙家夫婦看她一個年輕的婦道人家帶著三個幼墀子女又同道去南雄,當即邀約惠芳結伴一同上路,好彼此照應。惠芳一個豈有不好,當然求之不得,兩家選好獨輪車車夫後,約好次晨一道啟程。

惠芳一家小孩幼小,行李也只一卷一兩輛車足夠了。趙家夫婦帶著個男孩
,他們行李較多,兩個大人,男孩也己十一歲了要用三輛雞冠車。

次日清晨出發,趙太太和兒子坐一輛雞冠車,趙先生則帶著兩隻皮箱行李及舖蓋捲坐另一輛。

一行八輛雞冠車,共有十二個乘客,合上八個車夫共廿人,每個撐車人各推輛雞冠車沿街一字排開一輛推車跟住一輛推車魚貫出城上路。

雞冠車原先是贛北才有的交通工具,可是趙先生說他在長江沿岸無論鄂南皖南或贛北來往這麼多年,以前都從未見過。他見撐車的個個都是北方人,他覺得應該是流民入贛後,輾轉流入贛北後才有的交通工具。

一路上與撐夫攀談,雖然撐夫表示是頂來的雞冠車,也弄不清楚為什麼贛州到大金路上多雞冠車,別處卻未有。但老趙相信自己的推斷,應是徙民無以為生,遂便通著將家鄉黃土高原上的雞公車推出來為人載貨謀個三餐。隨著上梅嶺這條路交通流量大,交通工具缺乏,雞公車雖上坡推著費力,但上大金坡度不大,所以形成雞公車隊的路線,過大金上梅嶺才是急坡,就不再是雞冠車路線了。

趙家夫婦和車夫口中的梅嶺,惠芳先還以為是另一處山嶺關口,也們彼此間講了半天,她也沒弄清梅嶺關就是大庾嶺。直到此刻,她一再詢問大庾嶺在哪個方向,老趙才說清楚大庾嶺 就是梅嶺關。惠芳這才舒口氣道:

「先前我心中還嘀咕跟著你們走梅嶺不走大庾嶺,怕不要走岔了道,但想著反正都是要到南雄,跟著你們走應是不會錯。」

推她車的撐夫對她指明路程:「你從大金上小梅嶺就對了,過了小梅嶺就直下南雄。」

「梅嶺關。現名小梅關,也是大庾嶺的別稱。」

趙先生怕她更弄不清,幫她解釋清楚。

「怎麼一地有這麼許多不同名稱?」

「這是幾百年傳下來入嶺南關隘,和我們要到的大金都是在大餘縣境內,是粵贛邊境第一號關隘。梅關聽說是古名,宋代就這麼叫,現在才叫大庾嶺。」

「其實當初我們讀的地理課本其實也有載明大庾嶺古稱梅嶺,」惠芳將她讀到地理聯想起來:

「在贛州時,當地人老說梅嶺,一時沒法連想到就是小時背過的南嶺山脈五嶺之一的大庾嶺。」

「五嶺的重要性何僅止於五省屏障,」趙鑫坤聽惠芳談起地理課本上的五嶺,誇張地提出共產党史來考她:

「你知道五嶺三關嗎?知不知道五嶺三關大突圍在紅軍戰史上的意義嗎?」

惠芳自然不清楚,瞠目地望著他,心想五嶺三關大突圍干她什麼事?不由嘀咕他這個人是什麼意思?趙鑫坤是好現,乘機向唐太得意地賣弄他所知道紅軍戰史:

「當年紅軍轉戰湘贛粵桂四地,突破蔣幫第二及第三道封鎖線,所經過的路線就是縱走五嶺,那可是紅軍最偉大的突圍戰。你知道毛主席那首最著名的詩『長征』寫得是哪兒?」

惠芳不清楚紅軍最初在江西境內竄流史,也不知道毛主席這首詩。

「毛主席的長征描寫的就是解放軍橫跨五嶺的事蹟。那兩句『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多生動地反映出解放軍在五嶺上的急行軍。」

聽他這樣掉弄地解說,惠芳不由要忖度得趙家到底是做什麼的?什麼身份?顯然絕不會是像她這樣急於逃遁去境外的國民党留下眷屬。跟他講這些幹嗎?她有點暗自警愓,不要留下口實讓此人抓住,雖看不出他有什麼特別動機,但還是慶幸自己算謹慎,沒來不來先透露出自己身份。

雞冠車隊一路沿道行來,還好木輪獨輪車滾在泥土路上,不致顛簸太甚。然而側坐獨輪車上雖比走路好,但一個姿勢側身久坐下來可讓人不好過,需要對調換邊坐,尤其幼小的小孩子更是酸痛難耐,惠芳對坐在同一邊的小渝弟弟先是好言撫慰,搞久了也只有責備呵斥,說他倆亂扭亂動撐車的老金怎好撐車。

獨輪車碰到上陡坡,乘客就得下來走路,枯坐半天,下來走一段也不錯,大伙半邊都坐麻痺了,乘機下地動腿舒下筋骨。

一趟路走下來,到中午時分,遠遠見到路邊有家客棧模樣的三合院農家,老金通知唐太太,前面客棧是此程打尖地方,可以用餐,否則過了此程,十幾里路,都沒得東西食物買。

正說間,領頭的撐夫也在前面也用客家話跟店家呟喝:

「打尖呀!」

一路未進食的客,聽了頓時個個人都精神起來。

客棧是家客家人的小店,一路所見都是客家老鄉,遇上的都講客家話。老金說整個大餘地區住的全都是客家人,他還告訴唐太太等人,他們去到南雄,那兒更是客家人的大本營的大鎮。

「唐太太,來,來裡邊這裡坐!」

首先進到店內的趙鑫坤殷勤地吆喝她家大小進去,外觀就是村屋的路邊小店,裡頭更是侷促,除了灶台上的氣窗,沒有其他窗櫺,缺乏光線的室內 只感到烏黑一片。全無陳設,總共只得三張小竹桌,配上幾張簡陃的竹凳。

趙家將就擠到堂屋最裡面那張桌子,竹桌係貼著店主的竹床擺的,晚間也即是一家睡臥的地方,趙太和兒子猴子已先坐上權充座位的竹床,老趙招呼唐家母女坐上床舖相對的三張竹凳。

這家野地餐店只有現成兩道素菜配飯,再無別的食物可點。三張桌上各放上一陶壼熱茶。走了一過上午,一伙人又飢又渴,每個人一坐下,趕緊先灌滿一碗茶,大口解渴。

飯菜端上來,是苦鹹的客家人菜飯,湯湯水水正好下飯。大家都餓壞了,沒人抱怨,連最嚕囌的老趙都不說什麼?大伙一口喝茶,一邊抓緊飯碗扒飯趕著吃。

趙家人挺照顧她母子,尤其老趙頂熱心,有事無事就找唐太搭訕,「唐太,唐太,」地叫得挺熟絡。可是唐太這一路來都獨行慣了,受不來別人的客套,同時也生怕麻煩別人。因此態度上有些躲老趙,回答問話也都沖著趙太應答。

原先忙吃飯沒多話的老趙,茶飯一下肚,又開始批評,他說:

「此地諺語不是說『三天不下雨,沒水洗手帕。』,地苦人窮,這半路上能提供這點飯說來也是不容易。」

鄰桌一個操江西老表口音的行客不同意老趙的說法,那人辯稱:

「這裡是贛南贛江流域向來不鬧乾旱,你若指的是吉安那一帶才鬧乾旱。」

一抬一槓,幾個人聊開了。

飯後,男人們在店裡面點著煙講閒話,唐太也正好抱著小娃正好跟趙太坐著歇息一陣。等到撐夫哈夠煙草,從新打起精神再度啟程。 一路趕著上路,入夜前一夥人平安來到大金。

進到大金,大伙又忙著四處找宿頭打尖過夜。老趙一路來話最多,辦起事來倒也不含糊,最先找定個宿店就是他一家人。他找到一家旅店,開了兩間房,趙唐兩家各分一間。

那是家兩層的旅店,趙家分到樓下房,唐太太宿樓上房間。

房間分配好,唐太在房裡打好熱水幫孩子們泴洗一番後,母子就準備上床歇息。不想門上又有人上來拍門。她打開門一看,又是趙鑫坤上來。

唐太不曉得他還有什麼事情,只是覺得時間晏了,不好讓老趙進房,撐著門,問老趙有什麼事?

老趙故作輕佻地問她:

「不讓我進來啊?」

「奔波一天累了,時間晏了。」

惠芳謹慎地婉拒。

「進屋裡面坐下來談談吧?」他還是堅持。

惠芳只得讓他進來。覺得很不對,他怎好丟下趙太和兒子一個人上來,想幹什麼?十分奇怪。

他坐在床沿不著邊際地問她:

「一個人帶三個小孩走這麼長的路蠻辛苦的?」

她沒理他要她也坐下來,站著回話,說還好,謝謝他和趙太的幫忙和照應。

「你獨自一人奔波不寂寞嗎?」

一隻手掌就撫上她大腿。

「你什麼意思?」

她驚駭地叫開來,撩開他的手。

「別吵,我只是好心問問。別那麼大聲嚷!」

他有點慌,可口氣還是怪她聲音太大。

「我聲音大,你是怕老婆孩子聽到嗎?」

她仍加大聲音直截了當地戳穿他。

「好了,好了,我只是上來看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不要會錯意。」

他邊說邊急急忙忙下樓。她想這人是怕太太的,可竟然還色膽包天,真要幹什麼?難就不怕她叫嚷開來。她旁邊還有三個小孩,小渝根本沒睡著,自他進來,一直骨碌碌盯著他。

她安慰小渝說:

「快睡,沒事的。」

大起嗓門,她可不在乎吵著隔鄰,恨的是嚇著女兒。幫女兒蓋好棉被,要小渝快睡,小渝不作聲。

小渝隨後睡著了,可自己半天都平復不下來,坐在床沿胸膺起伏翻騰,感到極端憤惡;她明擺著眼前三個小小孩的母親,這人安的是什麼心?當著她女兒眼下,他太小覷了她。口口聲聲同鄉,可怎能這樣看待她,覺得此人畏葸鬼崇。她想自己連龍學仁都捨棄得掉,怎可能看上他,她再不濟,再孤單寂寞,也不可能接受他。她直認趙太是朋友,難道還會跟他太太來享甚至爭取搶奪他,她怎可能這麼不顧一切,他怎麼想的?愈想愈氣。這人真小覷她唐李惠芳,她怎會看上他?他是畜生,她怎會犯賤若此?何況她還是有先生的。她來來回回地考慮生氣,單身女人就那麼讓人看穿底細。她覺得自己是孟姜女,千里尋夫,有堅貞的意志,怎能這樣被此人看扁?她再寂寞,再孤單也不可能如他想的那麼隨便。

齷齪!整件事讓她感到齷齪,不止是對方,同時也是自己。受盡艱辛折磨落難到這種地步,還要受人騷擾。她似乎一文不值,佔一個受難女人的便宜,不能算什麼?她這樣的人就是草芥,就是路邊糞土,但她還是極力抵抗,沒有理由屈服,至不濟,她仍是有自尊的。這樣想著,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浸潤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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