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與王家祥在世新大學評舍我文學獎,他提起我這篇寫於十年前的文章,裡面的流浪貓與花蓮的太平洋,我才忽然回憶起,那段短暫濱海而居的歲月,宛如一首遙遠的哀歌,故找出這篇文章,貼於此處。)
海浪撲打上來。藍色的玻璃窗戶。米黃色的陽台欄杆。遠方歸來的大船正駛進港口,汽笛冒出白煙,而貓趴在窗櫺上睡著了。因為那是一九九九年最寧靜的夏天。
而我在花蓮,住在面對太平洋的一座藍綠色大廈中,十三樓,不吉利的數字。當九二一地震來襲時,我才剛搬入不到兩個星期,夜半,整棟大樓忽然劇烈的抖動起來,高及天花板的書架被推離了牆壁,擠到客廳的中央。書籍拋落一地,銅鑄的文學獎座從架端掉下來,把磁磚地板砸破了一個大洞。我趴在棉被當中,一動也不動,任憑地殼手舞足蹈,直到牠盡興了為止,只不知牠這番忘我的姿態,究竟是出之於快樂呢?還是憤怒?
四面的牆壁發出應和的隆隆吼叫。L伸出手臂,攬住了我的頭,喃喃安慰說,沒什麼沒什麼,花蓮已經習慣搖擺的狀態,這很快就會過去了呀,妳瞧,周遭的事物都在晃動,這是多麼有趣和過癮的一件事情啊。
當一切終於回復平靜,我們搭電梯下樓,大廳只點著一盞微弱小燈,值大夜班的管理員伏在櫃臺後方微笑打招呼,說我們是地震之後唯一逃下樓來的住戶。暈黃燈光籠罩著他的五官恍如鬼魅,他嘻嘻笑著說晚安。別怕別怕,在花蓮地震有如家常便飯呢。我說我不怕我只不過是想去便利商店買瓶礦泉水罷了,順便四處逛逛。
在黑夜中逛逛。當車子沿著海岸路行駛,我們梭巡整座花蓮小城真是安靜,彷彿剛才的地動天搖僅是一場短促的夢。想像中巨大的地震過後將會有海嘯來襲,高聳的波濤張開大口,一併將稻田、樓房、市招和街道淹沒掉。可是海岸路旁就是花蓮港就是遼闊的太平洋,平穩無波的海水還在偶爾間泛映幾點微弱的星光。花蓮就在中央山脈與海洋的環抱中繼續安祥的沈睡著,墜入另一場夢境的深處,渾然不知翻過山的那一邊,堅硬底地層是如何被翻攪上來,掀裂,成千上萬的人就在黑暗中驚惶的哀嚎起來,正當我們悠悠駛過馬路,航行於東岸靜謐的小城。
可是我們什麼也沒聽見。花蓮怎麼能夠如此寧靜呢,似乎已經從台灣島獨立出去,一逕閉著眼睛沈睡,即使海浪也是以迴旋反覆的姿態,有如巨大的搖籃將我催眠。
就在一九九九年的夏天,二十世紀的末尾,我站在十三樓的陽台,俯望東部的山脈順著海岸線綿延過去。昔日是花蓮高級住宅區的美崙如今已然沒落,稀梳的樓房半瞇著眼,面對著前方一陳不變的海洋。當太陽落下後,黑夜便悄悄覆蓋了大地,我注視高掛空中的月亮,照耀在海面上,形成了一道皎潔的光帶。海上生明月。L說,如果順著那道光帶縱身入海,朝向黑黝黝的太平洋游去,那麼將是極美極美的一件事情啊。我總不能相信他的話,但奇怪的是,回想起來卻歷歷在目,彷彿曾經親眼注視著他宛如一條健美的魚躍入海洋,沐浴一身月光,然後消失在海面上。
我站在岸上大聲呼喚他,太危險了快回來吧。但黑夜中海洋卻以無比規律的潮水回答了我,規律到讓人誤以為那是寂靜無聲的。默默的。鵝卵石在我的腳底下嘩啦啦滾開,又硬又冷,刺得我的趾端發疼。
而海浪依舊日復一日撲打上來,我幾幾乎以為牠會攀過堤防,越過海岸路,然後撲向我位在十三樓高的玻璃窗戶來。我的窗戶因此是藍色的。憂鬱的。在一九九九年,二十世紀的末尾,我站在窗前等著千禧年的第一道曙光升起,溫柔的光芒,將要安慰這座因寂寞而黯淡老去的小城。
我總以為海洋必定向我預言了某種訊息,譬如說,愛情的結局。於是我慣常向牠尋找解答,獨自駕車朝海的方位駛去,經過花蓮師範學院的紅磚圍牆,環繞鐵絲網的軍事基地,站崗的阿兵哥臉孔埋在鋼盔底下。我大力踩下油門,車輪滑落陡坡,雲霄飛車似的快感從我的腳掌升起,一剎那間,七星潭就在眼前展開。啊大海。我每次總是要如此讚嘆,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漲滿了一種奇異的幸福感。
然後我駛過七星潭,七星潭是屬於觀光客的,而我要再往前行,駛進一條小徑,穿過一片我以為是台灣最美的墓園,十字架與閩南式的墓碑突兀的結合在一起,可是色彩卻又如此的豔麗,在海、天與樹的環繞下,就連死亡的靜默也變得充滿了搶眼的戲劇性。然後我繼續駛進小小的村落,停在有座小小的警察局的海邊,這裡是我的秘密基地。我下車,走向太平洋,岸邊整排的木麻被海風吹得來回晃蕩,枝椏上棲滿了密麻的烏鴉。風一吹來,成群的烏鴉翩翩飛起,嘎嘎嚎叫,等風停住,他們又會翩翩落下。
我站在海邊伸開雙臂讓海風灌滿我的衣裳,心裡唸著如果烏鴉聽到了我的呼喚那麼就來到我的頭頂上盤旋吧。果然,他們展開了黑色的翅膀朝我而來,忽而降落幾乎要碰觸到我的頭髮,忽而又在傾刻間逆風飛起,嘎嘎嚎叫。我乾脆躺在石灘上,注視著數以百計的烏鴉在我臉孔的上方飛舞,遮蔽了藍白而稀薄的天光。他們莫非是想要告訴我些什麼?看來似乎反覆說了又說,非常急切的模樣?而我努力傾聽甚至以全然迎接的姿態,等待他們降臨在我的身上,但其實在那一刻,我的腦海裡聯想到的卻是天葬。
以我的肉體奉獻給天上尊貴的神祇。讓牠飲我的血,吞噬我的骨肉和毛髮,那麼,我就終於可以知悉:一九九九年夏天最寧靜的海洋的秘密,那迴旋反覆、說了又說的潮汐與烏啼,究竟是什麼呢?
雖然那年夏天我的生活是多麼的單調乏味和無聊,每天坐在書桌前對著電腦,敲打寫也寫不完的升等論文,堆砌冰冷的文字。每隔兩三分鐘,砂石車就會從我窗戶底下的海岸路急馳而過,車輪的喧囂撕裂我的腦神經。光天化日之下,一隻白色還有一隻黑色的野貓在鄰居的屋頂上追逐,交配,打架,睡大頭覺。
接著過沒多久,兩隻甫出生的小花貓就住進了大廈的停車場。他們的身形只有比人的手掌稍大,毛色相似,看起來就像一對年幼的雙胞胎。每當停車格啟動升降之時,就會看見他們滿臉慌張,一前一後跑出來,溜到旁邊的草叢。
停車場是溫暖的。外面的道路有海風無情吹颳,強勁的風力甚至令人寸步難行,而這個隱蔽的角落,便成為小貓溫暖的棲息地。有時肚子餓了,他們便用爪子翻抓大廈的垃圾筒,把菜骨肉屑咬散一地,以發臭的食物填飽小小的身軀。於是我開車出門,總會帶著罐頭餵食他們,時間一久,只要聽到我發動車子的聲音,它們就會一前一後跑出來,蹲在我的車旁。有時我忘記帶罐頭,又趕緊跑回去拿,下樓時,就會看到它們乖乖坐在車子的引擎蓋上,豎起耳朵等待,活像是兩隻純潔的白兔。
但這兩隻小貓長得實在尋常。其中一隻我叫他「貓咪」,另一隻嘴巴旁邊長了幾撮黑毛,總是對人充滿戒心膽小畏縮的模樣,我叫他「老鼠臉」。他們稍長大一些,開始偷溜到馬路對面的軍營去玩耍,聽到我發動車子,才又急急忙忙趕回來。直到有一天,我照例下樓開車,又呼喊他們的名字許久,卻沒有見到蹤影。我想,兩隻小貓可能出去遊玩了吧。於是我將車開出停車場,卻看見馬路的正中央躺著一具貓屍,頭被壓扁了,頸部扭斷,舌頭吐出來,流出一灘鮮紅的血。
那一定是「貓咪」。我的直覺恐怖的告訴我,它因為聽到我的聲音,所以急急忙忙過馬路,才被汽車壓死了。我忽然發覺自己對於死亡,竟是這般不能承受,尤其它極可能是因為我而死了。我停下車,趴在方向盤上大聲哭泣起來。
我打電話給L。L急忙趕來,幫我一同把「貓咪」埋葬在大樓旁正對太平洋的小公園。L伸出手臂,攬住我的頭,喃喃安慰說,沒什麼沒什麼,生命已經習慣死亡的狀態,這很快就會過去了呀,妳瞧,貓咪死了之後就會投胎轉世,不必再挖垃圾桶找食物吃,不知道他下一輩子將會變成什麼動物?這是多麼有趣和過癮的一件事情啊。
還有,「貓咪」躺在這裡,每天都可以看到蔚藍的海洋,潮汐漲落,有時海面還會浮出夢境似的和天一樣高的彩虹,而天空有飛機和戰鬥機飛過,多麼熱鬧啊。當然,「貓咪」也必須忍受海岸公路上來往呼嘯的水泥廠卡車,砂石車,那些殺死他的兇手,也在日復一日殺死了本應是台灣最美的一條公路。
於是在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持續用罐頭餵養「老鼠臉」。他越長越大,身上的毛閃耀金光。他和他的兄弟一樣,經常在海岸路旁漫步,有時停下來,在他兄弟的墳前梳理身上的毛,自言自語說話。他的兄弟的墳墓沒有十字架,更沒有閩南式的豔麗墓碑,只有一片矮小的青草。因為長時間注視遼闊的太平洋,「老鼠臉」的眼睛是藍色的,也是憂鬱的。
那是一九九九年夏天最最寧靜的海。日常瑣碎的事物交織成光影,浮掠過去。地震。一場沒有發生的海嘯。貓咪。老鼠臉。砂石車。月光。默默在台灣島與太平洋的交界處上演,落幕,爾後便消散無蹤無影,就像一首死亡的探戈。最後的哀歌。無聲的音樂流動過空氣。而L伸出手臂,攬住我的頭,喃喃安慰說,沒什麼沒什麼,一切都會過去的,僅留下一場不可靠的記憶,妳瞧,不知道命運和時間會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這將是多麼有趣和過癮的一件事情啊。
(今天和王家祥在世新大學評舍我文學獎,他提起我這篇寫於十年前的文章,裡面的流浪貓與花蓮的太平洋,我才又忽然憶起,那段短暫的濱海而居的歲月,宛如一首遙遠的哀歌,故又把住篇文章找出來,貼於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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