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坊聽詩語】 舊愛新歡‧之十四
作者:朱玉昌(元智大學中語系兼任助理教授、漢光教育基金會顧問)
她是唐琬,才情卓越、溫順靈秀,雖樸拙於言詞,卻善解人意。他是陸游,謙謙君子、倜儻風流,書五車才八斗,顧忠孝兩全。這一女一男,道平凡似平凡,說不凡似也不凡,數百年來,曲繞著山陰沈園粉壁上所遺留下的兩闋淒情愛憾詞作而教人慨嘆綿綿。
鴛鴦愛侶,兩小無猜,婚前情投意合,儷影成雙;婚後花間月下,依舊互傾衷腸,本作天造地設,羨煞人間一對,莫可奈何,情深不壽,愛極必傷。陸母憂慮紅顏禍水,誤子功名、斷裔絕後,硬逼他們離散。緣分至此,男再婚、女再嫁,歷經十年後沈園重逢,情傷未癒痛猶在;曾經滄海難為水。他傷絕於園壁前,振筆疾書一闋〈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次年,她復遊沈園,望壁吟詞,痛絕難當,唱和〈釵頭鳳〉一闋,返家後不久,含鬱而終。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這對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彼此信奉「心不變、情難移」的金童玉女,即使掙不脫愚昧禮教捉弄的命運,但,扣準愛情恆久遠的信念,就足夠牢牢撼動數十代,乃至億萬人的心。然而,這愛情經典篇章是否為真,就須有面對歷史真相考驗的準備。
嘗試重回史料現場,發現最早蒐錄陸、唐愛情故事的典籍,是南宋文學家陳鵠所撰寫的見聞筆記《耆舊續聞》。在第十卷中,陳鵠將弱冠之年親蒞許(沈)園探訪,見牆上陸游題詞運字「筆勢飄逸」,聞唐琬殘留「世情薄,人情惡」六字而非全闋,約略概述了所見、所聞。文中載明,陸游初訪沈園,其時為唐夫趙家宅邸。
幾年後,南宋愛國詞家劉克莊訪談了曾授業陸游的老師曾茶山孫子,同時也是陸游學生的曾溫伯,並將其結果略敘於《後村詩話續集》卷二內,提及陸游與唐夫趙士程實有姻親關係,而沈園相逢,陸、唐行止僅於「坐間目成」,即彼此只有默默相視而已,〈釵頭鳳〉一詞則隻字未提。
宋末元初,雅詞派領袖周密在著作《齊東野語》卷一〈放翁鍾情前室〉章節裡,進一步完備故事結構,讓陸、唐關係具體化為表親兄妹,增補二人離異後別館藏嬌、藕斷絲連片段。沈園偶遇則修飾陳鵠說法,將唐琬派人致送酒餚給陸游,改為委請夫婿趙士程遣人致送,陸游悵然感賦〈釵頭鳳〉,題詞於園壁上,但題詞落款時間較陳鵠所記載時間晚了四年。
以上三個主要現場史料,被後世廣泛採用,再添血加肉,成為眾人今天熟悉的真人真事與戲劇版本。
三則文獻若按史實原則比對,破綻多處且相互矛盾,如題詞時間、血緣關聯、重逢反應,乃至沈園歸屬,最令人不解的是,最具張力高潮的題詞關鍵,唯一訪談過陸游關係人的劉克莊何以略而不談?種種疑竇,讓好奇的學者展開調查。
首先將偵察重點轉移至詞作本身,發現詞句中有三處值得商榷的用語,啟句「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用字極為「香豔」,很難想像一位正經的先生會以類似風月場中「輕浮」的字眼,形容在自己愛妻的身上。其次,出在句間「宮牆」二字,雖然紹興曾貴為古越國都,但年代久遠,已不符現實地方環境。三來,對遵從「孝義兼摯」的君子而言,是否會取「東風惡」三字來隱喻自己的母親?
查陸游生平,四十四歲至五十二歲期間,任職於川、陝地區。根據《宋詩紀事》卷一百所載,宋時鳳州有三出,謂「手、柳、酒」,即「鳳州三寶」:「妓女纖白手」、「金絲柳」及「青白酒」。三寶完全吻合〈釵頭鳳〉啟始三句景物,而成都作為故蜀王宮,「宮牆」林立,隨處可見。
如果「東風惡」是影射對母親強迫仳離的怨恨不滿,清代詞學家張宗橚輯錄《詞林紀事》時,則引用了明末出版藏書家毛晉語:「放翁詠〈釵頭鳳〉一事,孝義兼摯,更有一種啼笑不敢之情於筆墨之外,令人不能讀竟。」藉以駁斥這種說法。
另外,明朝重量級暢銷作家蔣一葵撰寫《堯山堂外紀》裡,有段關於陸游在蜀風花雪月,鍾情某位美女,並兩度為其賦詩的記載。又加上詞牌〈釵頭鳳〉命名由無名氏作者〈擷芳詞〉易名而來,陸游是摘取原詞「都如夢,何曾共,可憐孤似釵頭鳳」中「釵頭鳳」三個字,但其韻調當時盛行於成都一帶。後世依照這種種蛛絲馬跡抽絲剝繭,便產生詞作完稿於成都期間,非為唐琬而寫,而是贈與情婦之推論。
至於,陸游、唐琬沈園不期相會後,前後題詞〈釵頭鳳〉於壁間的情節發展,在封建禮教規範鼎盛的宋朝社會裡,實有悖常理,何況當事人都是仕宦家庭,又有親戚關係。雖然陸游在《劍南詩稿》卷二五中,述及「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惜未明確題詞內容或為何人,因何事而題。
因此,自清代以降,即有王士禎、張宗橚、夏承燾、吳熊和等無數文史大家予以考證評價「陸、唐沈園纏磨相和」乃好事者穿鑿附會之談。
歷史爭議,各執己見,肇因資料完整性的不足和切入角度不同。同樣,提出質疑論點者若無法將疑點一一有效合理排除,信者所堅持的理由就難以被一概蠻橫推翻。
當然,信者豈甘示弱,繼續挖掘史料提證反辯,陳鵠與陸游長兄陸淞私交匪淺,所得資料具為一手,弱冠之年親眼所見陸游手書壁詞怎能瞎造?況陸游親編《渭南集》雖未直言此事,但間接觸論多次,尤以晚年詩作感慨最多。就時間上,陳鵠記「辛未三月」與陸游〈禹跡寺南〉詩序「四十年前」吻合,而周密所載時序似乎顛倒錯亂,「翁居鑒湖」緊接「唐氏死」完全不通邏輯,再詳察書稿已非原始版本,其時間晚了四年疑是複刻版本所誤。
關於沈園歸屬,按《耆舊續聞》載「後適南班士名某,家有園館之勝,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翻譯白話為:「唐琬後來改嫁趙士程,趙家擁有美麗的豪華大宅院,陸游有一天到訪趙家,唐琬聽到這個消息,就派人送了好酒好菜表示歡迎。」問題就出在這裡,沈園如果是趙家的,兩人又是再婚身分,陸游在趙家私會唐琬,還公然在牆上題詞,這確實不符常理。但,斷句若在「家有園館之勝。」句號後再起「務觀一日至園中」,便可解開沈園歸屬問題,因為前述趙家有豪華宅院,與陸游去園中遊玩,就成了兩個地方兩碼事。將諸多人事時地物琢磨比對,誰能肯定陳鵠、周密、陸游所言不是實情。
再說,文學家作詩詞,修辭是慣用手法,以詞性分析,詞首三句手、酒、柳未必實指,作形容語反倒更貼近全詞的一貫性,是故,陸游藉喻體形塑唐琬,是相對合理的解釋,根本無須膠柱鼓瑟於「宮牆」究竟在蜀?亦或在古越?
再想想,一位忠孝雙全的愛國者可能在國家多難,兵馬倥傯情況下,還有閒情逸致狎妓冶遊,寫詩填詞送給情婦?倘若史料無誤,當時鳳州手、酒、柳早已馳名遠播,那麼還須執著於詞作非得人到鳳州才能創作?所以,陸游將〈擷芳詞〉改名〈釵頭鳳〉,不恰恰有往事如煙,不得與唐琬偕老,從此必須孤憐生活的遺憾麼。
最後,「東風惡」三字,若直接解釋作陸游對母親深惡痛絕的控訴,未免矮化詞人看事情的深度,按《劍南詩稿》卷十四中陸游自己說明,休妻事件是因唐琬不孕而起,遭公婆逐出其實是「封建禮教」殺人的結果。因之,看待「東風惡」時,更貼近的涵義,應該是詞人對整體封建禮教的無奈與撻伐,而對母親拆散鴛鴦的作法,是正巧相容於雙關語意下勉強附加的情緒抒發罷了。
三百年來,真假〈釵頭鳳〉爭辯不休,迄今仍作文學公案一樁,後世研究者縱然持有各自堅定立場,讀者都須給予治學上的敬重。一切真相之所以模糊,只能解釋,作者在世,話一次不講清楚惹來猜疑,必有所苦,非當事人難以理解。幸好,在陸游至老、至死深愛或者深歉唐琬這件事上,是毋庸置疑的,至少,還留給了這份愛情得以繼續流傳的價值意義。
〈釵頭鳳〉之一 / 陸游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妳那雙纖細滑膩、白裡透紅的玉手,斟著官家剛釀產的上等美酒,我倆忘情地沉溺在這滿城無際的春色中共飲。妳婀娜的身姿,一如牆邊迎風搖曳的細柳,不禁令我神魂心迷。
「紅酥」原本形容紅梅蓓蕾的顏色,在此作膚色解釋。「紅酥手」指既紅潤又白嫩的手。「黃藤酒」為宋代官酒以黃紙封口,也是宮廷指定引用的好酒,又名黃封酒。「宮牆」此非指宮庭圍牆,而泛指一般庭園的牆簷。「宮牆柳」此處宜作喻體,以柳譬唐琬。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想起那可恨的傳統禮教從中作梗,強行拆散了我倆曾經擁有的美滿姻緣,我懷著滿腔不甘的愁緒,但又能如何!轉眼幾年過去,我的心依然惆悵、落寞。或許是上天捉弄人,我倆結合就是一場美麗的錯誤。
「東風惡」陸游因婚後如膠似漆的甜蜜生活而耽誤功名前程,加上唐琬遲遲不孕,在阻功名、絕後代的封建禮教大帽下,陸游母親怎能背負這等罪名,只好逼迫陸游休妻。封建社會忤逆不孝為世人所不容,陸游即便有怨,應不至於直接引文責母,因此,「東風惡」實指傳統禮教較為合情合理。「離索」為離散落寞的意思。「錯錯錯」三個疊字為加重語氣,指被制約下的姻緣就是種無奈的錯誤。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春去春又回,時序從不曾改變過,而妳,卻更加地憔悴消瘦。我倆偎傍著寒暄敘舊,妳哭紅的眼頰濕透了手中的絹帕,我的心也像撒鹽的傷痕,刺痛萬分。
「空瘦」係消瘦、憔悴。「浥」作動詞,潤濕的意思。「淚痕紅浥」為哭紅的雙眼淚濕滿腮。「鮫綃」神話傳說中鮫人織成的絲絹、薄紗。指以絲織製的手帕。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失落的心,猶如遍地的桃花,春天再美,美不過花落的遺憾;逝去的情,已似閒廢在池上的水榭樓閣,早就人去樓空。我倆生生世世相愛的盟約雖然堅韌不移,但,化為相思的信箋卻無從可寄。算了吧!誰教我心有餘而力不足呢。
「池閣」為搭建在水池上面的水榭樓閣,「閒池閣」在此以人去樓空意喻往日歡樂不再。「山盟」即山盟海誓,指對著山、海盟誓,表示對愛情的堅決永恆。「莫莫莫」因絕望而作罷,引申作算了吧。
〈釵頭鳳〉之二 / 唐琬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世間的情份本就淡薄無常,人性喜新厭舊或受環境影響的習氣也屬平常,這是福無定門的道理。如同密雨在黃昏時急落,盛極近衰的花朵,怎耐得住雨勢蹂躪而紛紛飄落,世事都是脆弱的。
「雨送黃昏花易落」這句是藉景談心,描述人的心理狀態,當人遭受外在環境多重打擊之後,內心所呈現的薄弱一面。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夜裡的雨可以因晨風而乾,心裡的淚,任憑擦拭,已難抹烙下的殘痕,誰說鳥飛空無跡,船過水無痕。想把一切思念寫在紙上,紛亂的心又教我不知從何起筆,倚著欄杆望著天傾吐心語,祈願將心事送達給你。但,實現這個願望,好難。
「曉風」指清晨的微風。「箋」是用來寫信的紙張。「斜闌」倚靠著欄杆。「難難難」喻意有相思欲寄從何寄之難,「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三句是呼應陸游「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三句。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似秋千索。」你我離別後各分東西,如今,擁有各自新的人生,雖然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的心,卻始終不曾放下過你,我備嘗身心煎熬的痛苦,拖著相思的病體,猶如懸在鞦韆上,不停地在過去與現實中來回擺盪。
「病魂嘗似秋千索」對應上闋第三句的心理層次,進一步描繪精神狀態,為身體與內心飽受分離所苦(即愛情的表裡不一),如同鞦韆搖擺不定。「病」此處為複合用字,指人的形體。「魂」作人的心靈。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我聽著遠方傳來敲打的更聲而輾轉難眠,思念,夜愈深愈惆悵。又害怕他瞧出我的心事追問,只能抑制內心的苦澀,嚥下所有淚水,繼續在他面前強顏歡笑。我之所以刻意隱瞞,無非不想傷害到無辜善良的他。
「角聲」指夜裡打更的聲音。「角」樂器名。以動物的角或竹、木、銅等材料製成,有曲形、竹筒狀等,古時候多用於軍隊中。「闌珊」係衰落、蕭瑟的樣子,亦含有追憶往日情懷之意。「怕人尋問」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唐琬再婚夫婿趙士程。「尋問」即追問。
唐琬應和的這闋〈釵頭鳳〉,在《耆舊續聞》中僅提有「世情薄,人情惡」兩句,而完整版詞作最早則是出現在明代文學戲曲家卓人月所編著的《古今詞統》卷十裡,清康熙朝翰林侍讀學士沈辰垣奉敕編撰的《御選歷代詩餘》卷一一八亦輯錄有「夸娥齋主人」載本。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力證可資證實出自唐琬之手,仔細分析詞作,內容邏輯又背離了一般社會常規,多數學者考證後推論,詞作乃後人偽託之作應屬無誤。
【詞人簡介】
陸游,字務觀,自號放翁,宋代越州山陰人。自幼受愛國教育啟蒙,學劍,鑽研兵書,立下救國志願。十二歲即能詩文。年二十九赴京省試,名列第一,次年晉級禮部考試,因觸怒秦檜而遭除名。孝宗時,賜進士出身,任夔州通判,後參贊王炎、范成大幕府軍事,因抱負難伸,轉趨不拘禮法,恃酒頹放,於是自號「放翁」。其後提舉福建路、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權知嚴州,官至寶謨閣待制,晉封渭南伯,不久,遭劾去封號。後復任軍器少監,再改朝議大夫、禮部郎中。六十五歲遭罷黜,此後終老家鄉。一生寫詩萬餘首,多屬豪放氣魄之作,被譽為南宋偉大愛國詩人。詩風近似李白,有「小太白」之稱。與尤袤、楊萬里、范成大並稱「南宋四大詩人」。因筆耕豐碩,今存有明朝汲古閣刻本《陸放翁全集》。著名有《劍南詩稿》八十五卷、《渭南文集》五十卷、《放翁遺稿》三卷、《南唐書》十八卷、《老學庵筆記》十卷等。
唐琬,真實生平不詳。按野史散載,為北宋宣和年間鴻臚少卿唐翊之孫女,父親名閎,越州山陰人士。唐琬自幼文靜靈秀,卻才華出眾,是南宋愛國詩人陸游的第一任妻子,她應和陸游〈釵頭鳳〉的詞作,換取了無數淚水,被後世評價為:「一滴清淚,纏綿悱惻了整個南宋文學史。」也正因為這段有緣無份的愛情故事,她得以名傳千古,流芳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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