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是怎樣的?哭聲是怎樣的?
蟲鳴鳥叫又是怎樣的?
為甚麼宇宙中不存在這些?為甚麼宇宙中只有寂默?
為甚麼我如一顆被遺棄在宇宙正中央的小星體,被冰冷的黑暗包裹,懸浮在這無聲的世界?
這段路我曾經走過無數次,跟無數的人擦身而過。
然而在我眼中,那是一幅由孤獨的身影湊合出的孤獨街景。
人們各自在趕自己的路,他們看班車、看櫥窗、看報刊,就是不看從自己身邊走過的陌生人。
我每天走在這段路上,誰也沒對我留下任何印象,一如我也沒對他們留下印象一樣。
只是除了一個人。
在途經的一個小公園外邊,我每天傍晚時份都會看見他,被三五稀疏的途人圍著,投入地演奏手中的小提琴。
那是十二月的隆冬時份,天氣很冷,他每奏完一首就馬上把手往大衣袋裡塞,輕輕呵出一陣白茫茫的暖氣,接著又演下一首。
會駐足看他演奏的人很少,會留待他奏完的人更少,尤其在這種寒冷的傍晚。
但他似乎沒有在意,因為在他的面上只有陶醉在樂曲中的神情,對於是不是有聽眾,有多少聽眾,有沒有打賞,他似乎沒有放在心上。
我是一個跟音樂無緣的人,所以一向都只當個真正的「途人」;可是那天當我從遠處看見他在全無聽眾的環境下獨自的在拉著小提琴時,我竟不受控制般的把腳停住在他面前。
他留意到我的存在,他對我微笑了一下,然後又再走進自己的音樂世界裡。
我看著他手中的弓在動,他的手指在琴板上跳動,時而緩慢時而急速,最後緩緩止住。
他對我溫柔一笑。「小姐,可為妳演奏甚麼?」
我知道他在說甚麼。
我一愕,馬上搖了搖頭。
「是嗎?」他又一笑。「沒關係。」
他轉身把小提琴放回盒中,我想他大概已經演奏完畢,於是下意識的從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遞到他面前。
他回頭看見我手中的鈔票時呆愣了半晌。
他笑得有點尷尬。「其實妳不付我也沒關係……」
我堅持。
他終於接下那張鈔票。「謝謝……」
我沒再停留半刻,馬上轉身離開。
曾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不想跟任何人扯上關係。
反正他們也不想跟我接觸。
我看過好多的人,好多的臉,更多的表情。
小時候跟我年紀相約的小孩因為無法跟我溝通而露出害怕的神情。孩子們的母親尷尬的臉曾讓我很疑惑。
我跟他們到底有甚麼不同?
往後成長的歲月裡,伴隨我的是人們同情的目光,還有家人臉上的傷感和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終於知道了。我跟他們的確是不同的。
於是我自覺的退離人群。
因為他們的表情,我看得太多了。
不想再看。
接下來的幾天我沒走到那個小公園外。
我清楚知道那是為了甚麼。
我知道我沒可能會聽他的演奏,可是我忘記不到他演奏時的神情。
就像是活在一個容得下自己的世界裡,很幸福的表情。
我很羨慕。
因為那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事。
我很妒忌。
因為我的世界是連自己都有所懷疑的地方,但我只能待在那裡,或者是只能躲在那裡。
因為即使門和窗通通打開,我還是哪裡都去不了。
但我深深不忿。為甚麼是我?
為甚麼?
為了逃避那種種心情,我寧願跑到擠擁的大街上。
大小店鋪中的聖誕佈置令我眩目,我鑽在平安夜熱鬧的人潮中,看著人們在說話,售貨員在叫賣;我竟有種迷失的感覺。
就好像連唯一可安身的殼子都被人拿掉;我害怕了。
我發現自己跑回那行人稀疏的小公園外。
我又看見他。
他正接過聽眾遞來的鈔票,點頭說著謝。
然後他留意到我。
「嗨!」聽眾散去後,他跟我打招呼。
我對他一笑作回應。
「妳幾天沒來了!」他撿起身後的小提琴盒。「不過妳今天來遲了,演奏已經完了!」
我愕了一下,不知怎作回應。
他留意到我的表情。「好吧!平安夜的特別節目……我為妳奏一曲吧!妳想聽甚麼?」
我靜靜的看著他的臉,腦裡卻想得亂七八糟。
我該怎樣回應他?我想離開,我應該離開,可是……
「怎樣?」他笑著等待我的回答。
我卻又想讓他知道。我不明白原因,但我這刻有如此的心意。終於我從背包裡找來了紙和筆,寫了幾個字之後就遞給他。
「對不起,我是聽不到的。謝謝你的好意!」
他把視線移離紙上的字句,抬頭驚愕的看著我。
那是一個我熟悉的表情,一個從小至今看過無數次的表情。
我想他也跟其他人一樣;可是──
「是嗎?」他忽然開腔,還說得好轉鬆。
這下輪到我愕住了。
「之前一次妳都沒回答過我半句話,我還以為妳害怕跟我交談呢!」他哈聲一笑,接過我手中的筆,在紙上寫著:「縱使妳聽不到,但我們還能溝通吧!那樣不是就已經很足夠嗎?」
我看著紙上的字句,心中有一絲感動。
「我老早就留意到妳了。妳每天都會走這段路,雖然妳不會停下腳步,但妳每次走過時都會回頭看我演奏。比較起其他偶然停在我身邊的陌生人,我覺得妳更像我的聽眾呢!」
「那是……我有點好奇,因為我聽不到,所以想知道音樂到底是怎樣的。」
「音樂是甚麼啊……音樂就好像是我的世界,我到過很多地方,聽起來好像漂泊半生似的,但在樂曲中我找到『家』的安詳。」
「那是一個容得下自己的世界吧……你真幸福!」
我們就是這樣在紙上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著。
「那是一種自覺啊!若腦裡只想著自己不想跟任何東西扯上關係,那麼即使身處哪裡也會覺得格格不入,於是就會寂寞;認識是一個主動的過程,唯有主動接觸才能讓自己融入世界裡。音樂也是如此啊!」
他這番若有所指的話讓我有半絲出神。
「今晚是平安夜,我就讓妳來個特別點唱吧!」他忽然提議說。
他留意到我那有點為難的臉,於是笑著安慰我說:「沒關係,要主動啊!妳也可以跟音樂扯上關係的!」
我猶豫了一會才在紙上寫上:「我從來都沒聽過聖誕歌,你可以為我奏一首嗎?」
他欣然拿出小提琴。「當然可以!」
我不知道那首聖誕歌的旋律是怎樣的,但我可以肯定它一定是首很棒的樂曲,因為我留意到路上的行人都往我們這裡看來,而且面上都是溫暖幸福的表情。
「是嗎?原來那就是聖誕歌……」我看著途人的臉,也看著他的臉,心裡不禁洋溢暖意。
長弓退離琴弦的那一刻,我熱烈地鼓著掌。
「我很高興能再跟妳見面。」他粲然一笑,開始收拾起樂器來。「不過已經晚了,我也該回去了!」
我又在紙上寫上字句,然後給他看。
「我也很高興能再跟你見面,而且看到你的演奏,謝謝你!」
他輕輕一笑。「有機會再見了!」
我笑著跟他揮手道別。
才走了幾步,他忽然回頭向我說話。
「真正容得下自己的世界在這裡──」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是心啊!」
我不禁有一陣子詫異,我看著他的背影,又低頭看著手中寫滿字句的紙張,忍不住笑了起來。
「是心嗎──真正容得下自己的世界……」
之後我就沒再見過他。
我想他可能又到別的地方去了。
不過我相信他不會寂寞,也不會迷失。
因為他正活在一個真正容得下自己的世界裡。
而自那個平安夜以後,這也同樣成為了我心深處的一個希望……
家頁關了,把部份舊作搬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