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璦玉住院了。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在會談室中啜泣,淚流不止。
璦玉是我在某某編譯社任職時的同事,年約四十歲。她是一個很專業的行政編輯,對她目前的工作駕輕就熟。對自己的專業知識佷自豪,常常熱心提供相關的知識,所以也是同事間編輯事務資詢的對象,在辦公室人緣絕佳。
五年前她來編譯社任職時,我也剛來不久,只比她早了半年。她一來就展現很強的專業才能,把前任行政編輯留下的難題一一解決,又提出佷多革新的作法;不到三個月,編譯社編輯流程就井井有條。不但老闆大為讚賞,同仁們各項編務互動往來,也覺得方便又輕鬆。
編譯社又是一個文教機構,經常舉辦一些公益教育活動。一開始璦玉常帶兩個女兒來參加活動;後來她有時會帶著三歲的小女兒來上班。說是女兒身體不好,到安親班情緒不穩會鬧脾氣因而常生病,一有異常狀況如哭泣不止或微微發燒等,她放心不下就帶來上班了。
編譯社的同仁也喜歡她的女兒,公餘之暇常逗著她玩,使這個小女兒更喜歡跟著媽媽來上班了。偶爾會在電梯中遇到同棟樓其他公司的人,都以為她是帶女兒來參加活動的媽媽。除了同仁不以為意,老闆也默許這種狀況,也就相安無事。
大概在她就職三個月之後,她提出辭呈。理由是女兒身體不好,有時必須帶來上班覺得不好意思。她後來跟同仁們說,在老闆提出前自己先提出以免尷尬。結果,她三個月來的良好表現獲得老闆的慰留。
詎料,在提出辭呈不到一個月她就出事了。因服用鎮靜劑過量送醫,住院住了一個多月。
我去醫院病房看她的時候,她引我到會談室中。談不了兩句話,她開始啜泣,淚流不止。我正思考要用什麼安慰詞時,她就語出驚人:
「其實我並不想死,只是給他一個教訓。醫生問我:『妳知道吃鎮靜劑不會死嗎?』我當然知道,我是要給他們一個警告,不要以為我不知情或不在乎。真有虧為人師表,他和那個李老師,那個李素心......」--說到這裏,璦玉已經泣不成聲。
我發揮了傾聽者的本事。離開職場後,我有時做著業餘性社工,「傾聽」是自我訓練的本事之一。這時,我執住她手輕拍她手背,小聲安慰著:慢慢說慢慢說。璦玉終究說出了她想說的故事。
璦玉的丈夫江新杰和李素心同是一所國中的老師。江新杰在書法藝術上造詣頗深,平常教課之餘,家中客廳兼作書法教室,成人和學童都有來就教者。
李素心是帶兒子來上書法課的,母子同時上課,本來也沒什麼奇怪。現時台灣社會流行給兒女上一些藝術課程,父母順便一起上課同受薰陶的也不算少見。據璦玉說,他們每次上課總是欲罷不能,晚上從七點持續到午夜十二點仍不結束,璦玉已深為困擾,再也無法忍受下去。--璦玉抗議過幾次,江新杰總是說,學生有高度熱忱太認真,做老師的無法中止課程。--還有,他們常會提早到來,讓璦玉來不及收拾晚餐餐桌及整治儀容待客。諸如此類等等......等等,狀況百出,常讓璦玉措手不及;因此,她是一次比一次焦慮,漸漸的,她的焦慮情緒已經累積到飽和點了。
事實上,經璦玉的屢次抗議,江新杰已經決定停止李素心母子的課程,卻苦於無法啟齒。導致璦玉失控行為發生的,是江新杰通知李素心的方式。江新杰為了停止李素心母子的課程而感到內疚;除了不收一期三個月的學費外,還特地登門到李素心家去告知停課原因並帶重禮謝罪。所謂重禮,是一方古硯;璦玉說,那方古硯是江新杰經常把玩的珍愛之物。
總總跡像,讓璦玉懷疑江新杰和李素心有曖昧情愫。我勸璦玉,他們若有姦情不會到妳家來上課,那太笨了。璦玉佷理智的說:「他們應該還沒有姦情,只是互有情愫欲蓋彌彰。」她哽咽著,「我和江新杰是相親結婚的,我覺得他根本就沒愛過我。我知道自己姿色平庸,但他既然娶了我,就該跟我一樣,努力經營感情去愛對方。我多麼渴望自己的丈夫一心一意的愛我呀!他只為履行人生的任務和我結婚,和我生活在一起只是敷衍我,他實在太不負責任了。當初並沒人強迫他和我結婚,現在顯然是被李素心電到了。我能坐視他們發展下去嗎?」那李素心的丈夫呢?--我心裏正嘀咕著,璦玉自己就說了:「李素心沒有丈夫,她跟兒子相依為命。不知是丈夫死了還是離婚,我也還沒搞清楚呢。」
璦玉出院後,我去她家看她。江欣杰去上課,兩個女兒也到學校去上學了,我們兩人坐在她家曾經兼做書法教室的客廳。江欣杰的石材藏量還真不少,有一面玻璃壁櫃中陳列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石材,也有一些硯台。於是,我看到翡翠硯,站了起來。我不懂石材,也不懂玉器;不知為什麼,這方翡翠硯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走到玻璃壁櫃前方,對之端詳起來。
這方翡翠硯是天然石材雕琢成的,整個硯台雕成橢圓形,直徑約長12公分寬10公分,厚度大約3公分。中間凹下盛水的部分呈殷綠色,就像個胎記,而說是翡翠色可能更恰當;石硯底部那胎記的外緣及四周凸起的硯台邊緣,則呈接近黑色的墨綠色;這大概是所謂的「墨玉」罷。總之,不是普通的石頭,給人以名貴石材的感覺。
「千千,」璦玉說,「我們在雁湖渡假村訂了一戶套房,江新杰喜歡那裏的運動休閒水療養生館,我則有了一處靜思的地方。妳知道嗎?雁湖真美,以前我們假日出去玩也常去看房子呢,很少讓我看中有購買慾的。這個雁湖是我們常去的,雁湖渡假村就在雁湖別館旁邊,我們在雁湖別館住過幾次,以前雁湖渡假村預售時,我們去接待中心實品屋看了很多次。我一出院,江新杰就載我們到雁湖別館住了一夜,雁湖渡假村已經蓋好了,我們去參觀成屋,一下子就看中一間面向雁湖的大套房。江新杰說:喜歡就買啊,都看那麼久了,從預售到成屋也有兩年了。別的地方都沒這麼喜歡的,很不容易呢。--所以,當場就簽約了。這幾天,我們忙著在看家具布置那間套房。」
璦玉難掩興奮神色,好像突然注意到我在諯詳翡翠硯,語氣急切起來,「那雁湖~那雁湖~像極了這翡翠硯,尤其是在這翡翠硯注滿水時更像......,我弄給妳看。」她從壁櫃中取出翡翠硯放到桌上,又到洗手間用漱口杯取水倒入翡翠硯的凹槽,一面說著:「現在硯台中顫動的水波,真像起風時雁湖上的波浪,仿佛是那殷綠色的湖水吸住我似的。」她的語氣逐漸慢了下來,「我就像一支乾涸的毛筆,舔呧著它吸飽了湖水,就可以任意揮灑了啊.........」她說著說著,就像夢囈似的,「湖邊四圍蔥籠的樹林,那深濃的綠色,就像翡翠硯邊緣這圈墨綠,好像人躲了進去,就可以在濃綠的樹林中消失了啊........」
正當璦玉沉醉在翡翠硯與雁湖間,心神恍惚不定之時,門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