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囉!來囉!」
鵝肉店老闆手托銀色鋁盤,盛裝鵝肉鵝下水米血爬上三樓,來至西北分局刑事組,上氣不接下氣。此家鵝肉店名滿海市生意興隆,店就開在分局旁巷內。
分局行政單位下班熄燈,唯三樓刑事組及一樓派出所整夜燈火通明。派出所進出閒雜人多,還得處理民眾貓捉老鼠五花八門報案,值班台加辦公室兩三隻小貓
哐噹哐噹開關槍櫃撞擊聲和警鈴聲終日不斷,一個死氣沉沉灰色世界。刑事組亦半斤八兩,值班人員若非利用值班時間整理公文案件,就是看電視看報兼泡茶聊天。和派出所不同的是,有了一樓派出所門禁管制,讓三樓變得不一樣,每隔時日偶爾爽爽叫鵝肉進場,電視桌前啤酒高梁三五開喝,天地是非吹牛閒聊,是分局裡的小天堂。
「鵝肉不是小花貓的最愛?怎沒來?」阿昌組長問。
「他接添丁寫大風雲雜誌,本周急交稿,現正火燒屁股咬原子筆。」
謝均志說:「貓拚忙稿,如此也好,小菜鳥趁年輕多學少玩,少跑漁港釣魚,努力拚進報社。」
吳俏麗歪頭斜指王添丁:「我說添丁啊!人家貓有心學寫雜誌,你有空就多教教人家嘛!假以時日必定名師出高徒;也不要鼓勵他考什麼大報社,當報社記者那麼累。」
方重義放眼四周。「展哥沒來?」
「都槓上了怎來?他拉不下面子。」阿昌為五名記者斟滿啤酒,泡沫直溢杯口,方重義趕忙搶杯大吸一口。「瑤池玉液聞香下馬,今朝有酒今朝醉,好酒絕不可浪費!」白花花啤酒泡沫鑽入大片黑鬍子森林,謝均志形容如同口吐白沫快掛掉。
「哈哈哈」。阿昌和一旁刑事大笑。
謝均志說:「我說重義喝酒像口吐白沫已十分文雅,王添丁形容更狠,而且很髒。添丁……說……」
「嗯……嗯……女性在場,兒童不宜,小弟不敢性騷擾。」王添丁帶著期待凝望吳俏麗,眼神充滿祈求:「恭請我們最敬愛俏麗姊定奪。」
吳俏麗笑回:「添丁不說會憋死!看你們一個個心癢模樣。」
方重義早已斜躺椅上,「呵呵……」一臉渴望笑看王添丁,準備享受攻擊。
王添丁東看西摸故意壓了十幾秒,逗得大家心癢難耐。
「靠腰啦!是要講還不講!」阿昌作勢要打他。
「方重義大鬍子喝酒像……像……」王添丁:「像……肛門……沒擦乾淨。」
此話一出,全場笑翻,只差未後仰倒摔。阿昌用手敲王添丁膝蓋。「塞你娘!你會被重義幹死!」
「才不會,你看方重義那爽樣。」
「說得好!說得好!」方重義受重砲攻擊陶醉享受,歡樂無邊,對王添丁翹起大拇指。「不虧是添丁,狗嘴吐不出象牙,難怪可以寫雜誌!」方重義用手敲桌。「來來來!」
用手指自己嘴唇。「這紅紅的,像什麼?」
「肛門。」大夥齊聲說。就像老師在上課。
大夥哈哈哈笑得東倒西歪。
方重義點頭:「答對了。」然後指自己嘴邊鬍子。「那這黑黑的是什麼?」
「肛毛。」王添丁說。謝均志接著:「肛毛刷。」侯春義:「QQ毛。」
一堆人笑得睜不開眼,大手拍桌,酒杯筷子皆跳起來。
「我看你英文名字可以叫肛門方。」
「我還肛門圓呢!」
「肛門本來就是圓的啊!」
「方重義的是方的!」
大夥人仰馬翻,搓揉眼睛,飆出淚來,喘口大氣恢復正常。
阿昌問:「大展平日都不和你們喝?」
「有啦!但很少,多半在正式記者會餐敘場合,頂多舉杯敬一下意思意思,不像我們喝到爽。」方重義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喝酒就要如此,爽快最重要。我找林大展敬酒,他見我如同見細菌病毒,既不碰杯也不吭聲,頂多點頭示意然後快快閃人,市長和我們喝酒都不會跩得如此二五八萬。」
話鋒一轉,謝均志說:「說到大展,你們不怕搞壞關係?」
吳東坡案一家四口已亡其三,牽扯海市公司及鄰縣標會。站警方立場,原本睜眼閉眼小事一樁,未料林大展竟來插一腳。若非林大展,本案清楚單純,多了林大
展,警方角色尷尬,找林大展來談都千求萬拜託。
對警方而言,林大展身分特殊,可捨方就圓避免撕破臉,寬宥認定加減放水本無犯意,單純只為搶獨家,未料陰溝翻船,林玉如跳樓自殺。
就在前天深夜十二點,林大展黃湯下肚彤顏頸粗,衝刑事組大聲小叫兼摔報夾。
「前幾天放你們一馬,如今翻臉不認人,麵粉摻鹽巴,故意找我碴,最好老天保祐人平安,有事給恁杯逮到鐵定寫死你。」
阿昌舉杯。「來!我先敬你們,你們才是最公正客觀的無冕王。」大夥鏘一聲,除了吳俏麗,數杯啤酒搶下肚。
相同警政路線,各報分配不同。多數警政記者是各分局各局科室隊部全包;但《合眾報》將警政路線一分為二,林大展只跑其中四個分局,另二分局及總局、交通隊歸林明望。儘管路線只部分和多數警政記者重疊,但為避免被漏新聞,因此只要上班日,林大展必進警政記者室問大夥可有啥事,大夥也大小清楚毫無私藏據實以回;但當其他記者問他有啥事,林大展每必說沒事;待隔天新聞見報,搞出一條大獨家,大夥再問他為何昨天仍說天下太平,林大展仍續嬉皮笑臉。「那小事一件啦!也沒什麼!」要不就是:「我沒有說嗎?我沒有說嗎?不可能吧?」然後抓頭敲頭。「唉!我怎麼忘了?我怎麼忘了?拍謝!拍謝!」或是說:「你說那條喲!那麼小條,我還以為你們看不上眼呢?下次我會記得……一定記得……」
對於大報記者私搞獨家,不大不小報社記者多半無感。王添丁說大展的把戲八百年不變,劇本老掉牙他倒背如流早已看透,他是《大言報》,報社不求跑獨家只求不獨漏。反正一堆人會陪他漏新聞,絲毫不擔心。
「《合眾報》獨家,你全然沒事?」阿昌問謝均志。
「報社當然會釘,找機會再漏回來就好了啊!我也不是省油的燈,不開燈則已,開燈亮死你。」
對謝均志而言,記者非但是職業工作,更是絕佳媒介,平日上下和氣少發脾氣,為民喉舌服務鄉里,既替省議員哥哥遮風蔽雨,也為芸芸眾生普降甘霖,除非被人添油縱火,否則絕不殺人放火。謝均志寫新聞如同處處發獎牌給阿貓阿狗閒雜人等,被報導對象若非居功厥偉即建樹良多,人人模範生,個個好棒棒!報紙能替他拉關係顧選票,小小新聞,功能強大。
「做記者就是有此好處,可做關係兼有福利,議員警察都如此。」刑事阿元說:「議員福利最佳,聽說市議會選議長,一票一輛280?」
「這哪是新聞,議長選舉結束,海市人盡皆知,阿義就很清楚。聽說人家現喬,他在一旁喝酒。」
「靠!是誰說我在一旁喝酒,根本黑白說,我是在隔壁小房間喝的啦!他們和我說有事要談,就到隔壁喬,喬完我問結果,他們說『說好了,一人一台280』,還要再算有幾票,但也強調我不能說,更不能寫,這可是會死人的,還要小心調查站。但我說『調查站也可以處理的啊!』他們嚇個半死,緊張兮兮猛搖頭。『沒有!沒有! 沒有!』哈哈哈。」
就在幾天前,新科議員張元樞嫁女兒,席開八十桌,二十多名議員同事到場祝賀,座車半數黑色280,清一色掛牌新車,排成一列好壯觀,遠勝立法院。一名騙吃騙喝丐幫記者酒後拿傻瓜相機拍壯觀大車隊,立即被人攔阻,丐幫大吼自己是記者,為何不能拍?醉言醉語,險些被打。現場工作人員將他拉開,丐幫早已不省人事天地不怕:「這攏系議長選舉獎品……大家都知道……真正有氣派……」
280黑車故事在海市傳得沸沸揚揚,儘管船過水無痕,卻為草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
「還有我和你們說,此事雖落幕,但議會還有案要過,不但議員有,記者也喝湯。」大夥瞪眼瞧侯春義。侯春義依然正經八百:「現在看我沒用,屆時記者拿多少我再向你們報告……。」侯春義又自己乾一杯下肚:「但我私下和你們說,只有給府會,你們別肖想。」
阿昌舉杯拍侯春義。「阿義!你是新聞界老前輩,總有第一手資料,但仍需謹言慎行,對方表面不說,暗地裡會防你,尤其酒後更需注意。」
謝均志亦有同感。「勿以為天天睡警察局就天下太平,千杯不醉也可能失言漏風,聽到沒?」
「我知道啦!」侯春義用他大鋼牙啵地一聲再開了瓶啤酒,替自己倒了滿杯,一飲而盡。「我就是喜歡找酒喝,不喝睡不著,但我至少不像那個爪耙子,平時不喝,遇美眉就想動人歪腦筋。」侯春義仍一副吊兒啷噹模樣說,大展幾天前在重劃區舞廳,喝沒兩杯故意裝醉,硬拉小姐出場,若非哥們擋著,保證當場被打到住院。
方重義說,大展喝酒有「三不喝」:無長官不喝,無小姐不喝,無利害關係不喝。海市新聞界人盡皆知。
長年以來,警方記者聚餐分內外攤,外攤一般為警政首長請媒體,選在大餐廳邀請記者群吃公關飯。以市警局長作東為例,各分局長及刑警隊、交通隊、少年隊、警備隊等主管及各分局刑事組長到場為基本款,此種飯局邀請所有大小媒體警政記者代班記者、各報特派員及地方報社採訪主任,甚至包括丐幫,一次花錢一同時間,一網打盡一勞永逸,省時省力兼做關係。此種公關聚會一個半至二個半小時必鳥獸散,席間局長率各一級主管逐桌敬酒,擺笑臉迎哈啦屁話一陣,各桌敬酒完畢即大功告成,然後各找理由各奔前程;各單位一二級主管見局長閃人,也馬首是瞻隨後開溜。警方記者皆知此乃公關酒攤,相互扯蛋稱兄道弟客套一番,離開時每人領個手電筒或電風扇,局長意思到了,記者也不強求。
內攤為警方和記者小圈聚會,警方只通知較熟或相關記者,除餐廳包廂,聚會地點也常在各邀請單位,因應記者採訪現實狀況,此酒攤十之八九會選在刑事組,主因是全無閒雜人,全皆自己人,問案談事皆方便。就像西北分局刑事組的鵝肉攤。
半個月前,刑事組員張邦昌在重劃區舞廳酒後替人圍事,率眾將兩名酒客打傷,對方一狀告進派出所,警方到場發現揮拳者為自家人,原想充當和事佬私了,無奈對方不領情堅持驗傷提告,派出所表面依法處理,私下立即上報分局長,分局長擔心禍事延燒損警傷己,火速交辦即刻處理不得延誤;分局立即動員透過地方人脈影響各路人馬,勢必尋求私下和解,另也盼記者勿處理此案,否則一旦新聞見報,警紀小案變大案,張邦昌負刑事責任,分局長小則督導不周,大則記過調職。此事在刑事組長居中斡旋下,船過水無痕,內外皆平安,請記者啤酒鵝肉小聚。
「啤酒鵝肉委屈各位。」阿昌雙手舉杯:「分局長有事不克前來,由我代向各位記者大哥大姊說謝。」阿昌說:「對方已決定撤告,案子了結;但大展之事餘燼未熄,我們也感過意不去。」
警方的壓力是,謝均志向警政記者轉達警方希望勿報導張邦昌案,大夥二話不說一口答應全無異議;唯林大展難纏,向警方抱怨拿翹兼撒嬌:「本案我已報至台北總社,總社說要處理,如今一旦不處理,總社勢必認為我拿對方好處……這事很難辦……我要想看看……但我一定會盡力的啦!」
日未當中,午飯未食,未至中午十二時,依記者回報新聞流程,除非特別重大事件需立即向特派員及台北總社通報,一般般貓捉老鼠小案根本不可能中午報長官,但林大展卻超級龜毛推三拖四說本案已報總社,難以下撤,經他苦口婆心三寸不爛之舌力陳總社,才說服長官同意不發此稿,今日順水人情,明日警方勿忘,未料此事才剛結案,卻發生林玉如命案,讓警方前後為難。
魚幫水水幫魚,記者警方平日同情相成,各蒙其利;從另個角度看,雖是條件交換,卻是職業現實,雙方各取所需完成任務;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林大展橫生枝節。
酒酣耳熱之際,謝均志問阿昌:「大展真會有事嗎?」阿昌說:「我們儘量幫他避重就輕,說大報為搶獨家經常如此,並非故意背後叫唆,案子已送地檢署,就看檢察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