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站走回家的路上,媽媽走在前面,頭低得像支快被折斷的孤挺花,失去了神魂似的,勉強站立著,他走在後面,望著媽媽瘦弱的背影,他揉著哭腫的眼睛,怎麼也不想跟媽媽說話。
儘管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這段路卻是充滿了不忍。
他回想著自己背著愛黏他的弟弟,在背上的弟弟常頑皮地拉扯妹妹的馬尾,那一段又一段三個人嬉笑怒罵的景象,讓他的鼻子就像是受到霸凌的孩子們,用無情的拳頭狠搥他的鼻樑一樣,讓他受到幾近於昏厥的痛楚。
繞過竹林的轉彎處那兩根大電線桿後,他還在恍神的世界中,暗暗的夜燈下,他注意到上學途中必定經過的那個大窟窿,因為小雨的關係,變成了一個大水窪,水窪在這個斷腸的夜裡,像是可以用寂寞殺人的刀鋒,悄悄地等待失神的夜歸人。
他自己也曾在窟窿處,因為閃車而有過跌倒的經驗,正想要提醒媽媽不要跌進那個窟窿,免得弄得一身濕,當下賭氣的他,竟拗不過自己的自尊心,撇過頭去悶著不說,偏偏媽媽真的不小心跌進去了....噗通一聲。
媽媽竟沒有一聲哀嚎與呻吟,這一跌讓他嚇得整個人清醒過來,趕忙扶起正在水窪裡發愣的媽媽。
「有沒有怎樣?」他使著力氣,將幾乎濕盡全身的媽媽扶了起來。
「沒事。」媽媽推開了他,卻是一跛一跛地走著,媽媽拖著那雙從菜市場買的廉價女鞋,不顧他的攙扶,拼命往前走去。
「妳明明就跌傷腿了,怎麼還沒事?」他靠近媽媽的旁邊,媽媽拒絕了他的好意推開他。
快到家的幾百公尺,家中養的雜種狗-麻魯,已經搖著尾巴迎接了,他用袖子擦了一下鼻涕,蹲下去摸弄著麻魯,麻魯不知道是不是知道家裡的事情,一雙像是哭過的眼睛,讓他心疼地抱著麻魯,難過地自言自語說著:
「麻魯,阿妹仔跟阿弟仔被送走嚕,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了,嗚...」麻魯的嘴管發出嗚嗚嗚的嘟囔聲,讓他難過地貼近麻魯的頭,不斷磨蹭。
媽媽連燈也沒開,摸著黑進了門,有氣無力地告訴他明天一早要做生意,她要先提早去睡了。媽媽竟然連濕著的衣服也沒換,一頭亂髮,步伐飄忽地飄進房裡去了。他望著這個只剩下他跟媽媽的家,呼吸了一口氣,胸口彷彿像被某種莫名的空氣重擊了一般,他蹲了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氣。(參考◆分發那天)
他洗了一下手腳,在閃滅未明的螢光燈管下,拿出背包裡的筆記本,看一下日曆,他記錄著今天發生的心情,「快要母親節了呀,怎麼剛好是這個時候?」。看著自己做的「分發路徑」,在偌大的客廳裡,他左手摸著溫馴躺在一邊的麻魯,躺在麻魯的身邊,企圖想得到一些慰藉。
微涼的氣溫讓他醒了過來,結著蜘蛛絲的老壁鐘顯示著六點,他想回到床上繼續小睡一下。 一向清晨就去菜園採收,趕著到菜市場賣菜的媽媽,竟然還躺在全家擠在一起睡的那張床上。
「阿忠啊!媽媽今天身體不爽快,不去做生意了,有空幫媽媽澆一下菜園的水,好嗎?」媽媽背對著央求他,側躺著披散的那頭亂髮,加上崎嶇嶙峋的身體曲線,看在他的眼裡像是一條抽打著他心扉的鞭子。
「嗯...」
「你一定在怨嘆媽媽把妹妹弟弟送給別人,所以跟媽媽在賭氣,對嗎?」媽媽仍然側著身背對著他,虛弱地說著。
他聽到這句話,憤怒地說:「難道阿妹仔、阿弟仔就不是妳生的嗎?這麼狠心?」
說完後,他跑進菜園子。一向幫忙慣的他,有條理的將菜園裡的那幾樣菜採收後,接著用地下水沖洗過,再來將菜一把一把分類,有技巧地裝進塑膠籃裡放上推車,趁著放假的早晨,往菜市場裡去了。
「媽媽不能一天沒有做生意,就算跟媽媽賭氣,還是要賺錢。」
對於這點他非常清楚,儘管媽媽身體不舒服,他也不能不幫忙張羅。來到菜市場,隔壁攤賣菜包碗粿的淑媛阿姨知道他沒吃早餐,給了他後,問他為什麼媽媽今天沒來賣菜,他把事情說明了一下,狼吞虎嚥地吃起了菜包。
他的菜攤附近做生意的攤販們,好心地來詢問有關弟妹們「分發」的事情。
「昨天你去送弟弟妹妹,沒怎樣啦吼?」問這句話的是隔壁賣水果的阿水嬸,她那一對長睫毛的老眼充滿著淚水。
「唉呀,你不要怨嘆媽媽,日子不好過呀!」
兩三個阿姨叔叔們,像是同學會敘舊似的七嘴八舌擠在他的菜攤附近說著,講到阿弟仔阿妹仔的事情,有人也掉下了眼淚。
「跟你們講!阿忠他媽媽送走的阿弟仔阿妹仔,其實才是阿忠他媽媽自己生的!」阿水嬸,那一雙粗繭的老手,擦著滿是花斑的臉說著。
「阿忠才是他死去的爸爸跟前妻生的啦!才不是他現在這個媽媽親生的哩!」大家聽完這句話都訝異的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不把阿忠送走,要把自己生的兩個小孩送走,真的想沒有!」其他攤販的其中一個長輩突然迸出這句話。
他睜大了眼睛,也來不及問阿水嬸原委,倏地從菜攤的藍色塑膠椅上站了起來,輕輕說了一聲:「阿嬸!幫我看一下!」
「我不是媽媽親生的?」
「阿弟仔跟阿妹仔才是媽媽生的?」
「我早上怎麼頂媽媽那句話?她一定很難過。」
他懊悔地奔跑著,頭皮發麻的念頭浮現在腦海中。
迎面而來的是,騎著摩托車,住在隔壁的桂蘭阿姨嚷著:「阿忠仔,你是走去哪裡啦?你媽媽發高燒,腿骨也跌斷了,你知道嗎?你媽說你去菜園澆菜,澆到總統府去了嗎?」摩托車旁邊,跟著吐著舌頭喘氣的麻魯,
「我『媽媽』?我『媽媽』怎麼樣了?」
「送去病院了啦!好像很嚴重,快來去看!」桂蘭阿姨驚慌地說道。
他坐上桂蘭阿姨的摩托車後座,心裡不免焦躁起來。桂蘭阿姨對他不知道說了什麼,他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只覺得一堆複雜的情緒從他的細胞中,胡亂地作祟起鬨,讓他不知該怎麼反應。
..................桂蘭阿姨在一旁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說要去準備住院的東西,離開病房。
媽媽躺在醫院昏睡著。
他湊近媽媽的耳邊說著:「媽~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妳看!都捨不得吃.....瘦成這樣!快要母親節了!媽媽,我帶妳去夜市吃牛排啊,我有存錢,快點好起來呀!」
他用手撥著媽媽的亂髮,忍住眼眶裡的淚,努力地說完。*
延伸文章~◆我討厭迴光返照
- 20樓. 萳2012/03/23 22:52深深不捨
雖然對阿妹仔的注目較多 但再看哥哥阿忠 年齡稍大一些 很自然被賦以該懂事的想像
可愈是這樣 這個孩子的痛苦 於是更難有軟弱的出口
短短時間裡 面對手足離散 母親陷入險境的懊悔與擔心 還有那令自己都還無法完全反應過來的身世...
對於一個才這樣年紀的孩子而言 是殘酷的
身為老大的他 沒有太多思慮與哭泣的空間 雖有許多好心阿姨的幫忙 卻也是一肩要挑起重責的必然
心裡好害怕失去母親呀 因為與母親的賭氣 沒有及時提醒著母親的注意 讓母親無妄受傷
還有那些 自己不是母親親生孩子的說詞....
我想像著 將自己與阿忠的內心重疊 即使是大人如我 都難承受.... - 19樓. 萳2012/03/23 22:43深深不捨
孤挺花 原是多麼堅強 而今孱弱至此...
跌那麼嚴重 沒有哀嚎與呻吟 還推卻了阿忠的攙扶... 可視內心 多麼沉重!
鼻塞將那最深沉無力的無奈....關於一個母親 心痛大過身痛不知幾倍的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心情 娓娓細訴
令讀者為這偉大的媽媽...因著兒女的幸福 甚至不論親生與否....
情願忍受刀割凌遲的痛苦
讀來悲戚 並且 深刻敬重!
"快要母親節了 媽媽 我帶妳去夜市吃牛排呀 我有存錢 快點好起來呀!"
假使這孩子的悔恨請求得以成真 不知該有多好!
阿忠與妹妹 媽媽 弟弟 爸爸 好愛彼此 捨不得這原本可以幸福的家庭
事實雖無能改變 但真心祈願上蒼垂憐 這幾個孩子 都能朝著幸福的道路而行
相信那也是媽媽 最大的冀望與安慰!
不是同情 並不是同情
是對這些懂事而不幸的孩子們 那樣 深深不捨的感情!! - 18樓. .........2011/05/01 17:23我在你的文裡
不斷看見了生命的韌性 雖然在看文的過程中 說真的 心情常包覆著無限的苦楚
但又在那那無盡的苦澀裡 體認了生命的真諦
只是那一個個苦裡來的生命 當他們哭泣著寒冬時 眼見著別人生命的春天 無關嫉妒 甚或欣羨 只是 為什麼 這樣的疑問 我好想代他們問個究竟
我喜歡也養過小狗 小小的生命其實裝載了濃郁不化的情感 鼻塞描寫著那段情節 突顯著這個家庭的悲情
最令人哀傷的是那偉大的母親 那亂髮的描寫 崎嶇嶙峋的身軀 令人心痛不已
真的 這世上 假使真有桃花源 是不是所有這樣傷心的事 都不會存在
只是滷蛋的童年 就看得我不知為何哭起來 再回來看這篇 卻反是一種哭不出所以的情緒
因為 沉重!!! 因為 不忍!!!
- 17樓. 愛的記事簿 (宛如走路..)2010/05/10 00:04揪心
在母親節當天讀這文....哎!
無論如何感謝你精彩的書寫。
- 16樓. maggie20102010/05/09 14:37祝福天下的媽媽們
獻上馨香~母親節快樂
- 15樓. 嘉嘉 ~ 莎士比亞2010/05/09 00:15.祝福
希望大家天天都
~ 幸 福 ~
~ 平 安 ~
kimi嘉嘉 5/8.2010...
對不起 回覆晚了!相信您應該過了一個豐富愉快的母媽節吧! 鼻塞國度 於 2010/05/10 23:11回覆 - 14樓. 詩鴿2010/05/08 14:46陶瓷藝術品
係畢卡索畫滴.
我自己也覺得有些走樣;
沒辦法, 他是<大師>.
- 13樓. 巧妙 喜歡上帝的手2010/05/08 09:51謝謝! 鼻塞國度 於 2010/05/10 23:10回覆
- 12樓. 詩鴿2010/05/07 23:17讓小鴿子
停在哥哥的肩膀
安慰這被迫早熟的小男孩一下下......
- 11樓. 一畝桑田2010/05/07 13:45寫實百姓的悲苦庶民生活的悲苦,格主寫來,入木三分,仿如親歷其境,讓我憶及鄉下鄰里親朋的眾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