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間廟宇的規模很小，從大門經過前廊到大廳，不過僅僅二十幾坪，侍奉關帝爺的神像手持左氏春秋，四平八穩地坐在大堂中間，兩邊侍奉的是替他拎關刀的周倉，以及關平，廟裡香火鼎盛，即使遠遠的，也可以看見終日不息的香火裊裊昇起，關帝爺是社區裡唯一供奉的神祇。

雙掩的紅色橡木大門，幾根斑駁的杉木樑柱，石階，門檻，紅磚堆砌的內牆，天庭由瓦片覆蓋，中庭一座大爐子插滿了長短不一的香，灰燼如白色的微塵飄浮在光線底下，我們躡手躡腳的跨過門檻，廟裡瀰漫著灰影，我彷彿進入了瘴氣凝重的沼澤地，氧氣頓時被抽盡，只留下燃燒過後的香灰及紙錢味，關帝爺的神像被底下的香爐燻成焦黃色，幾位虔誠的信徒還膜拜在地面，擲地有聲的博交，雙手合十的信眾，我胸前環抱著已經拆封又重新封好的『黑雨』，在晦暗不清的煙霧裡尋覓著那女孩的芳蹤。

倏地，一名婆婆的臉由隱沒在白色煙霧中探出，我不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驚愕一會，阿樂原本背對著我張望廟外，被我踩了一下後腳跟，也轉過頭來看。這名滿頭華髮的婆婆，臉上的皺紋像是被歲月折磨的更老、更明顯，但笑起來卻還不輸年輕女孩的氣息，她好奇打趣地看看我們，就像我在看這間廟一樣，原本緊抿的雙唇，也被牽動的微笑帶出更多波瀾的皺紋。

「你們…是同學啊？」婆婆游若微絲的聲音。

「是啊、是啊！」

「同班同學？」

「是啊、是啊！」

「一起唸書？」

「是呀、是呀！」

「呵呵呵…」她笑呵呵了起來，少了一排牙齒。

沉默、尷尬，我們又對笑了一次。

「你們是同學呀？」

「是啊、是啊！」

「同班同學？」

「是啊、是啊！」

「一起唸書？」

「是呀、是呀！」我笑得有點僵了，下顎幾乎快脫軌而出。

「阿婆，請問妳又是誰啊？怎麼問這麼『都』？」阿樂摳摳鼻孔，在褲角上抹掉。

「我是關公的後代，關芝琳。」

「噗！妳是關芝琳，我就是觀世音啦！」阿樂笑得前仰後翻。

「看你們的樣子就知道是來找女孩子的吧，她剛剛才走，現在追出去還來得及。」

我們拔腿就往廟外跑，阿樂還被門檻絆了一下，我依稀聽見婆婆在背後竊笑阿樂滑稽的模樣。沿著廟前凹凸不平的泥土路，風捲起了溼泥土以及嫩草味，兩旁橙樹的枝椏氣味，風信子，杜鵑，而在空氣裡夾雜著一股清香，嬌嫩的氣味，那樣地纖細，將週遭的雜味清楚地劃分開來，無獨有偶的僅存於世，它時而忽現，時而烏有，像是片段的碎片，像是生命中最美好，卻稍縱即逝的片刻，我很清楚香味的主人是誰，所以我更加快了奔跑的腳程，那味道就像牽動我關節動作的手把，使我的腳步越來越快，我感覺自己好像飄忽在半空，彷彿雙腳沒有著地般，直到小小的心臟無法再負荷，我停佇在路邊，氣喘噓噓地回頭遠望，阿樂已經不見蹤跡，前方仍是一條筆直的凹坑泥土路，而女孩的味道已經消泯了，就像一場激情的大雨，沐浴在裡頭，享受讓雨水肆打的快感，忽然乍現曙光，將雨水蒸發，什麼都沒留下，沒有雨氣，沒有水窪，沒有清新怡人的雨後涼爽，剩下的只有埋怨及失落。

我失望地回頭，撿起地上一塊鵝卵石，生氣地向旁邊的橙樹亂擲而去，稀疏地打落了幾片樹葉，石頭在樹枝上彈跳，不曉得掉到了哪裡，閉起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而那鮮明、燦爛如繽紛圖畫的香味卻又出現在我鼻息間，我閤著眼睛卻能感受那味道離我越來越近，彷彿此刻就在我的面前。

「好香。」

「什麼好香呢？」

「就女生的味道啊！」

我隨口說完也睜開了眼睛，女孩就在我面前，側著頭，滿腹狐疑地望著我緊抱在胸口的的小說，另一頭還在想我說的話，她穿著紅藍格子交錯的蘇格蘭短裙，俏皮的露肩T恤，讓人目炫神迷。

「妳…妳幹嘛跟著我？」我耳根子發燙，一時之間也找不到用來搪塞剛剛回答的藉口。

「嘿…我一直都在這裡散步，誰要跟著你了啦。」

「那、那可真是冤家路窄耶！」我緊緊揪著書皮，真想把緊張莫名的感覺都丟進那本書裡頭。

「是、是，我又對不起你了，我現在就離開你的視線，可以了吧？」

「喂！」我慌亂地抓住她的手腕，趕緊又脫手。

「嘿…還有什麼事讓你不滿意了？」

「我這本書要給妳，我…給人的東西是不拿回來的，妳給我拿去！」我厭惡地將『黑雨』硬生生推到她的手裡。

「嗯？你不是說看不懂字就不要學別人看書的嗎？」

「笨死了！看不懂不會學哦！妳是鳥禽嗎？還是豬？」我用盡了所有聽過最惡毒的辭彙來掩飾現在侷促不安的自己。

「都不是！我是有苦衷的，你不懂就別瞎攪和啊。」

「真拿妳沒辦法！好吧，好吧！我勉為其難，以後每天唸一章給妳聽，這樣可以了吧？」

「咦？」

「聽不懂哦！看不懂國字，也聽得懂中文吧！還是妳是豬啊？」

「你要唸書給我聽？真的嗎？好高興。」她清澈的眼眸像是流露出感動的因子。「自從我離開媽媽到了名古屋後，就再也沒有人唸書給我聽過了呢！」

「是哦？那現在咧，妳不是回來媽媽這邊了？」

「嗯？」

「哎呀。」

我的心瞬間沉了一下，懊悔自己居然將這件事這麼自然的脫口而出，這不就意味著我已經調查過她的私事了嗎？連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就像個徵信社去明察暗訪人家的家務事，這種行為不是太引人起疑了？

「反正…以後下午下課以後，妳就來這邊等我，我會唸書給妳聽，記得把書帶過來啊！如果丟掉了妳就死定了！」

她嬌嗔地對我抿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讓我捨不得將眼神從她的身上挪移開來，我發現自己正迷失在一個危險，從未觸及過的世界裡，內心正興風駭浪地吹襲著一股暴風雨，理智和羞愧在啃蝕著自己，我凝視著她，彆扭地試圖笑著，耽溺在她的雙唇之間，氣味裡頭，我知道自己的迷戀很容易就會被她看出來，挨近了她的身體，猛地又抽身而退，錯過她的右側，我拔足而奔，心跳得好快，那是連續奔跑五公里也達不到的心跳速度，那席捲內心所有感覺的氣味，久久無法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