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接下來幾天,女孩每天早上都棄而不捨地站在書櫃前翻箱倒櫃,手腳比起搬家公司還俐落得多,好幾次老闆都會跑出來央求她別拆了這家店,但越是找不到『黑雨』,那女孩就越是不死心,邊翻書還會邊問老闆是不是有見過那本默默無名的小說。
「老闆,請您想一想,那本書對我來說很重要,是不是有哪個客人搶走了呢?」女孩雙掌合十向老闆請求。
「客人自來自去,沒什麼誰搶誰的呀,不過我不記得有賣出。」
「那是不是…是不是有誰看了然後隨便放進其它的書櫃了呢?」
「嗯,那我就更不清楚了,我可以介紹妳看其它不錯的書,例如梁實秋的『雅舍小品』,還是余光中的『隔水呼渡』,這些小品書都蠻好看的喔!」
「不要!不要!不要!我就是要那本書!」女孩拗著脾氣叫囂完以後,眉眼低垂幾乎要慟哭出來。
老闆騷騷頭,搓搓肚皮,無奈地走回櫃台,他在轉角處駐足,忽然想起了什麼似,將眼神拋向了我這邊。
「康小明,前陣子你不是還有在問我『黑雨』那本書的作者嗎?」
這句話如一支冷箭倏地射進了我胸口,我的心涼了半截,頭依然埋在書堆裡,但鬢角上的汗滴已經開始滑落,我可以感覺到心跳的速度挾帶著冷汗濡溼了我的背脊,襯衫背面一瞬間便已經汗涔涔,但腦裡在那傾刻間,卻是閃過了好幾百種企圖脫罪的藉口,雖然沒看到女孩的臉,但我可以感受到她那帶著指責意味的疑竇眼神,正直直飄向我這邊,在這樣的窘境下,使我想說謊的腳步紮得更穩。
「喔?那一本喔?我看了一下就放回裡面了,好像當天就有客人買走了咧!」我逃走了,逃避了面對現實的難題。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
女孩聽我這樣說完後,幾乎要崩潰了一樣,塌著雙肩,拖迤著沉重的靈魂,心不在焉漫漫地走出書店,我想,她也許再也不會來這裡逗留了,這樣也好,就讓這個謊言隨著這座書塚一起打包埋在文字墳墓裡頭吧!時間久了,慢慢地就會淡忘了,我也會努力忘了這件事,人都是容易遺忘的,不是嗎?
雖然心裡這麼說服自己的過錯,但眼睛卻不自主地往我藏起『黑雨』的書櫃裡瞄去,或許誠實的心情正反過來在吞噬自己,陷入天人交戰,我恨自己為什麼不夠壞,壞到讓我做這些壞事時也要感到理所當然。當我回過神時,才發現女孩並沒離開,她只是站在門外,注視著我,用幾乎要將我透視的眼神,凝視著自己,讓人渾身不舒服。
我心想,她剛剛該不會看到我往那一邊看了吧?如果被揭穿了,我以後要怎麼面對老闆,尤其是父親,不,應該不會!我也不過看個兩三秒,正常的男孩子都會對色情書籍區感到一點好奇,我看個幾秒鐘應該不致於引人起疑。
「看…看什麼啊妳?」我有點惱羞成怒。
「對不起。」她禮貌性的彎腰行禮,反而使我的罪孽感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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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場午後的大雨,學校這天下午就停課了,因為據說這種雨會給身體帶來不好的影響之類,附近的大人都管這種雨叫做『黑雨』,就如同見八犬的小說名稱。他們以為這種雨來臨時,都會接著帶來不幸的惡耗,如同死神般的詛咒,曾經一連十天下著這樣的大雨,世界像是朦上了一片漫天蝗蟲,而社區裡幾位風燭殘年,終年支持國民黨的忠心老榮民竟相繼而死,更讓這種流言在工業區大肆相傳,於是大從隔壁老王摔斷腿,小到老王的小孩考試沒拿到一百分,都會把帳算在『黑雨』上頭,學校的老師則告訴了我們比較科學化的觀念,因為每天燃燒廢五金形成的硫化物,隨著煙管被蒸發到了天空,時間一久下來,不斷在上空盤旋凝聚,帶著毒素的雲朵,加上繚繞不散的髒空氣,最後便會降下這種極酸性的黑色雨滴,不過聽說如果在這樣的雨勢下淋多了,會導致身體皮膚的病變,輕則掉髮,重則皮膚潰爛,甚至得皮膚癌的都有。
住在工業區裡唯一的好處就是雨天的到來,校長在早上就會宣佈提早下課,我可以選擇躲進書店裡過完愜意的一個下午,或著窩進被褥裡好好睡它一個午覺,而今天,我卻做了不一樣的選擇。
一片灰污壟罩了大地,世界像是鉛鑄一般,生物好像都喘不過氣來,這片工業區的景象變得粗俗又暗淡,屋外的大雨淅哩嘩啦地下著,配合工廠裡金屬製品及機械工具運轉的撞擊聲,偶爾會像帶著拍子,充滿節奏感的重金屬演奏會,黑色的雨水潺潺淌下窗戶,雨水滑落在玻璃窗上時就像熔化的白銀,又參差進黑色的油墨。我坐在房間的地毯上,端起陶瓷撲滿,高高舉起過頭,對著天花板搖呀搖的,閉著一隻眼睛,另一手拿著箝子,從投幣孔裡一枚枚地挾出十元硬幣,湊齊了十八枚,我不像電影裡所演的那麼闊氣,一把就可以摔破撲滿,把全部的錢拿出來,因為我就只有這麼一個撲滿而已。
一百八十元,換得一本小說,值得嗎?我不曉得,但如果可以換回一個人的信任,和另一個人的原諒,或許,一切都是值得的,當然,還有我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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