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病房都已經走過了一遍之後,我提著裝水的容器走出廚房,準備開始為室內植物澆水時,突然,護理師昆妮神情有些急切地出現在走廊上。看到了我,她急急地問我有沒有見到430病房病人舒珊(非真名)的老公布萊恩(非真名)。我說我剛剛才在舒珊的病房裡看到他的。她急著要我務必要盡快找到他,因為舒珊就要走了!
啊,這麼快!?雖然剛剛舒珊一直昏迷著,但是呼吸還算平順,我也與布萊恩聊了一陣才離開的。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急著往病房的幾個公用地點尋找。還好,沒走幾步路,我就在那間專為病人或家屬提供一個幽靜的環境的「靜室」(Quiet Room)找到正在那兒閱讀報紙的布萊恩,並把壞消息告與他知。
為末期病人的家屬來說,這類消息的來臨是遲早的事。然而,雖然心裡也許早有準備,一旦噩耗傳來,還是不免一團慌亂;布萊恩也不例外。只見他臉上一陣錯愕,馬上收起報紙、站了起來,一面嘴裡喃喃地說:「該來的終於來了!」一面大步往430病房走過去。我也緊緊隨著他,振步急行。
到了病房裡,只見舒珊仍然雙目緊閉,也還張著嘴巴,但是剛剛胸膛還一起一伏的呼吸已然消失。護理師昆妮仔細地聽了聽,確定舒珊的心跳已停止,又檢查了她的瞳孔,看到它已完全放大之後,對布萊恩輕輕說:「I’m sorry; she is gone.」接著問說要不要她將舒珊張開著的嘴巴閉好;看到布萊恩點點頭之後,她捲起一條毛巾置放於舒珊的下巴底下,剛好把她下垂的下巴頂上去,嘴巴就了閉起來,而舒珊的樣子也顯得非常自然,就像睡著一般。
接著,昆妮說她要幫舒珊做大體清理的工作,我對布萊恩道了聲:I am sorry for your loss 之後,本想就要離開;忽然又想到至愛驟逝,有人想清靜,但也許布萊恩會像許多其他人,想找人傾吐哀思呢,於是又對他說:「If you need me, I am around.」才離開那兒,去做其他的事。
後來,到廚房途中經過430病房時,見到房門半開,心中有些奇怪,因為通常有病人剛往生後,病房房門都是關閉著的。難道舒珊的大體這麼快就已經移走了?我有些好奇地朝裡面張望了一下,卻看到布萊恩正向我招手,我就走了進去。
舒珊大體還躺在床上,頭部卻已蓋上白床單;我合十致敬、祝福之後,向布萊恩點了點頭,並問道:「你還好嗎?」他苦笑了一下,說:「本來以為我早就接受她即將離開的事實,但是現在她一旦走了,我卻不只有些無法相信這個殘酷的現實,更感到有無法承受的負荷呢。」
這是很正常的現象;以前先父母剛走時,我自己就有這種感覺。於是,我拉了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只見他的面容除了悲戚之外,還參雜著些許的悔恨。
我正想著應該如何啟齒,布萊恩已先開口:「她是個好太太…。」但是只說了這一句話,就哽咽著而無法接下去了。我從床邊的面紙盒裡抽了張面紙遞給他,同時,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他一些支持性的安慰;心裡也感激這位今天才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願意向我敞開心胸。
我接續著他所說的:「是啊!但是誰也不知道好人為什麼常常沒能長壽,而空留生者徒傷悲呢?」我並不是期望他給我答案,而只是順著他的話,希望他能夠繼續談他的感受罷了。
果然,擦乾淚水、清了清喉嚨之後,布萊恩又開腔了:「她自己也全職上班,但是,當我回到家時,可口的晚餐一定都已做好,等著我吃了。而且,她專做我喜歡吃的食物,順著我的口味,讓我工作一天之後,能夠得到犒賞,忘了辛勞。」他停了停,我趕快接著說:「真是不容易;何況她自己也是職場婦女呢。」沒等我說完,他就接下去了。
「可不是嗎?不只這樣,她把家裡的裡裡外外、大大小小各種事情都處理得有條有理,完全不用我操心。」聽得我十分折服,不由得接口說:「哇,那你可真幸福!」
但是,布萊恩像是沒聽到我的話似的,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而且她勤儉持家。我們兩個人的收入其實都很好,她卻很少為自己添衣物,或買裝飾品。也因為如此,我們積下了一筆財富。雖然我們沒有小孩,但是,她說那些錢可以幫助我們侄子、侄女的教育及將來購屋之用…。」
如此無私、慷慨的女人!聽得我更加動容,不禁轉過頭去看看白床單下的舒珊。「但是,但是…」突然,布萊恩有些說不下去了。我趕忙轉過頭去。只見他正面向著舒珊的大體,卻閉著眼睛,皺著眉頭,似乎有些痛苦。我不知道他想到什麼事,決定按兵不動,靜待事情的發展。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滿臉慌亂地轉向我說:「但是,對於這一切她的美好,我竟然都認為理所當然;我真不應該!」最後一句話讓我一時有些沒有明白過來;不假思索,就輕聲地問他說:「你曾做過得罪她的事?」心想大概唯有如此,他才會有那副表情。
聽我這麼說,他急忙答道:「不!不!我不曾做過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其實,我對她也不壞,不過,我就是沒時常表達我內心的感激,和對她的愛意。」說了這,他又補充說:「雖然她是務實的女人,但她也喜歡我偶爾說些甜言蜜語、表達我對她的疼惜的,就像一般人一樣。偏偏我卻以為夫妻之間,已是自己人,我只要辛勤工作、努力賺錢、顧好家庭,其他一切大可無需客套的。因此,她的生日我不曾買過禮物給她,甚至連花也沒送過,頂多就是一張卡片;我們的結婚週年也只帶她去吃個便飯而已…。啊!我真是個不知如何珍惜的傢伙!」
他這番話讓我大感意外,因為在我的刻板印像中,加拿大人大多是相當羅曼蒂克的。記得他說過他們兩個人的收入都不錯,所以這種幾乎不近人情的做法,顯然是因為他勤儉的個性以及繆誤的觀念所致了。
看了看蓋著白床布的舒珊,我對布萊恩說:「我了解你後悔的心意,但是,過去的事已經無法挽回。現在,就趕快做你還來得及做的補救吧。」看他一頭霧水的樣子,顯然沒有明白我的話。我就告訴他:舒珊雖然走了,她的聽覺卻還未消失。因此,我請他好好地對她道歉,並誠摯地表達他遲到的情衷。我還強調說:相信舒珊不只聽得見,也將會聽得很開心的。說完,給他一個擁抱,再向舒珊致意之後,我轉身離開,並把房門帶上。
經過擺著最近往生者名卡的紀念牌位時,我知道舒珊的名字很快就會出現在上面,心裡卻不禁想著:雖然現在布萊恩正在深情款款地向他的愛妻傾訴歉意與情愛,但是,舒珊在開心地微笑之餘,也許也會暗自嘆息說:這些話為什麼不在我生前之時早些說呢?!現在我雖然聽到了他的心聲,但是那些我們本來可以好好享受的濃情蜜意卻已經付諸流水,而永遠喚不回來了…。
其實,人生無常,不僅「道愛」要趁早,以免造成無法彌補的遺憾,「道謝」、「道歉」又何嘗不然?唯有在平時誠心誠意地「道愛」、「道謝」、「道歉」;那個時辰到來之時,才能安然自在、無怨無悔地「道別」。
想到這些,我為舒珊的往生所帶給我的學習以及提醒,深深感恩;同時,也藉此一併提出,以與大家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