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虎藏龍談王度廬

                                                  March 1, 2016

 

我常想，若是一個人出身卑微，身體孱弱，因窮困無法接受相當的教育，這樣的人如何生存呢？問問我自己：你若如此，將如何？我想，承受雙親餘蔭的我，假如是這樣的遭遇，為了活命養家，搞不好闖出了大名氣，同時也賺了不少錢了吧。我之所以能默默無名，是有一定條件的。王度廬就是我說那種完全沒有條件的人。一顆草，一滴露，台灣閩南俗語說得好。老天總給沒有條件的人一滴露水。王度廬靠著自學寫了不少小說，其中武俠小說寫成名了，也賣了錢，賺了生活了。此外，毫無學歷的他，幸好沒生在處處看學歷的台灣，居然憑硬底子，在中學裏面教中文。就這樣，混了生活，養了家。我很佩服他的掙扎與努力。至於知命的我，從不講生不逢時，懷才不遇這些鬼話。靜靜的過自己的日子。

*我講出身卑微沒有絲毫貶抑的意思。我主張將相無種的。出身卑微僅僅隨俗說。

 

我們敬佩一無所有的朋友，靠著老天所賜的一滴露，從而開創了生機；我們感激老天讓我們多於一無所有，無貪無求，行有餘力，則用於助人，若無餘力，知足安分！

 

王度廬的武俠小說以具有連貫性的五部曲最為人樂道。這五部曲為：《鶴驚崑崙》、《寶劍金釵》、《臥虎藏龍》、《鐵騎銀瓶》、《劍氣珠光》，其中《臥虎藏龍》被李安改寫劇本，拍攝成電影，就叫做《臥虎藏龍》，近日放映的《臥虎藏龍之二》，部分內容源於《鐵騎銀瓶》。這《臥虎藏龍》出於人人都懂的成語，《鐵騎銀瓶》可不是成語，出自於白居易的【琵琶行】。云：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琵琶曲，不但有大、小弦的交互呼應，白居易稱為大珠、小珠落玉盤，更有低沉幾至於無聲的段落--凝結不通聲暫歇，然後突然躍起了激越。銀瓶和鐵騎用來表達激越，激越後戛然而止。濕了白居易青衫的正是這種情緒起起伏伏「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是激越。猜想《鐵騎銀瓶》的取名，來自王度廬對於【琵琶行】中激越的感覺。那是一種情感。

 

銀瓶和鐵騎象徵書中女男主角，分別是春雪瓶和韓鐵芳。兩人最終成了眷屬。至於《臥虎藏龍》中的李慕白與俞秀蓮是鐵騎--韓鐵芳和銀瓶--春雪瓶的上一代人物，兩人因為孟司昭的仁義，縱算相互愛戀，也難成連理。這裡面的曲折還要加上韓鐵芳的父親羅小虎與母親玉嬌龍的錯綜。

 

不管李安的《臥虎藏龍》，袁和平的《臥虎藏龍之二》，改編的情節，賦予的意義都和王度廬的五部曲相去甚遠。我認為有點休閒時間的朋友不要只看電影，王的小說，我翻看了一些內容，中文確實寫得好。滿清旗人的後裔往往在中文上面，不論白話或古典詩詞上造詣高。曹雪芹的《紅樓夢》細緻的語文運用與意境沒話說，王度廬的武俠五部曲所用的白話，活神活現；我認識的ㄧ位旗人子弟剛聖懿老弟(筆名雍雅樓主)的古詩詞典雅優美，他的氣質尤其脫俗。

 

有時候我會想，從宋遼金的金，以至於入主中原的清，整體的漢化，以及接受中華文化的水平超越了其他的民族。革命時期對滿族的醜化該修正改掉了。整個滿清帶給中華的安定遠遠勝過明朝。最後的失敗並非是荒淫造成的，而是中華的近代化從宋代開始逐漸衰退以至於夭折，不能擋得住西方的侵略。不完全是滿清的錯吧。

 

基於這樣的認識，我推薦王度廬的武俠五部曲。先別說內容怎樣，就說白話文寫作，就能使讀者受益。過去我沒看過他的書，這幾天翻看他寫的小說，白話文寫得好！

 

下面這個連結，裡面有王度廬的妻子寫的回憶，有徐斯年寫的介紹，有葉洪生寫的書評和作品摘要說明。其中葉洪生是我的老同學，比我年長幾歲。當時我們住在淡水的外租宿舍兩隔壁，隔著一道薄板隔間能夠聊天的。我苦讀了史學四年，葉洪生喜愛京劇，尤其酷愛﹝借東風﹞，他在中正堂公演時，我還幫過他跑龍套呢。葉深愛武俠評論，後日成了此道專家了。當時我埋首史書，沒和老葉討教武俠，我的損失吧。建議朋友先讀他寫的書評，再來看王度廬的小說，這樣可抓住重點。

 

請點擊這個連結：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5060229/

 

王度廬寫武俠，常理判斷，身體羸弱的他，不可能真的知道武術。武俠的武的部分，可能是他最弱的地方。但是俠的部分，他有他對俠的看法。單單這樣，他的書並不好推銷，讀者喜歡看看情的描寫，也就是說俠必須和情搭在一起成為俠情以後才有賣點。所謂美人如玉，劍如虹，或劍膽琴心那樣，讀者的閱讀打心底愛看。根據葉洪生的分析，王度廬在這方面使用了明喻、隱喻、象徵手法，也就是說他運用了文學手法，俠情很有文學層次。老葉從大學時代，甚至高中時代就喜愛武俠，本身的中華文學造詣好。朋友可以參看他的解說。他不像我，讓西方史學分了心，他浸淫中華文學藝術多年，寫的文章有濃濃的中華書卷氣質。推薦！

 

此處讓我把王度廬對於俠情的概念摘錄於下。好教朋友看看他的中文。他希望世界依然有俠者，和杜甫貧困交迫，寫下：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一樣的心情！

如下：

 

在1939年报社出版的《宝剑金钗》单行本上，曾登有王度庐的一篇自序:昔人不愿得千金，惟愿得季布一诺，侠者感人之力可谓大矣。春秋战国秦漢之际，一时豪俊，如重交之管鲍，仗义之杵臼程婴，好客之四公子，纾人急难之郭解朱家，莫不烈烈有侠士风范，为世人之所倾慕。迨于后世，古道渐衰，人情險詐，奸猾并起，才智之士又争赴仕途，遂使一脉侠风荡然寡存，惟于江湖闾里之间，有时尚可求到，然亦微矣!余谓任侠为中国舊有之精神，正如日本之武士道，欧洲中世纪之骑士。倘能拾摭舊闻，不涉神怪，不诲盗淫，著成一书，虽未必便挽颓风，然寒窗苦寂，持卷快谈，亦足以浮一大白也。频年饥驱远游，秦楚燕赵之间，跋涉殆遍，屡经坎坷，备尝世味，益感人间侠士之不可无。兼以情場爱迹，所见亦多，大都财色相欺，優柔自误。因是，又拟以任侠与爱情相并言之，庶使英雄肝胆亦有旖旎之思，兒女痴情不盡嬌柔之態，此《宝剑金钗》之所由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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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文

 

白居易的【琵琶行】

 

白居易這篇作品為傳世名作。他不但對琵琶這種樂器特性熟捻，更以琵琶特性演義了一篇感人的故事。朋友可以讀三遍，細細體會。

 

唐詩行體說是漢歌的延續，其實是唐人除了五言、七言的創造。需要這種歌體。五言和七言為短詩，不能容納故事的述說。就算過去沒有漢歌，唐人也會創造這種長歌歌體。

 

白居易寫了很多詩，傳世最廣的正是【琵琶行】和【長恨歌】。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撥括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常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