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二次大戰後﹐這位作家因為另外一本童話書《動物農場》和一部科幻小說《一九八四年》才聲譽鵲起。《動物農場》是童話也不是童話﹐《一九八四年》是科幻小說也不是科幻小說﹐這位不容易分類的英國作家就是現在大名鼎鼎的喬治歐威爾。
雖然《向加泰隆尼亞致敬》不是喬治歐威爾最著名的作品﹐卻是我的政治啟蒙書之一﹐說來都是意外的緣份﹐就如喬治歐威爾寫《向加泰隆尼亞致敬》也是意外的緣份一樣。
一九三七年﹐正是西班牙內戰方酣的歲月。對於那個時代的西方知識分子而言﹐左翼共和政府對右翼法西斯政府的西班牙內戰是善惡的大決戰。不少有理想而充滿浪漫熱情的西方知識分子都千方百計往西班牙跑﹐參加共和政府的國際旅﹐為保衛社會主義而獻身。許多有名的詩人和小說家都戰死在那裡。
喬治歐威爾也應該是其中的一員。但是他其實並不懂現實政治﹐只知道要去保衛西班牙共和政府﹐到了西班牙就立刻加入民兵隊伍﹐卻沒有想到這支隊伍是加泰隆尼亞地區的民兵組織﹐政治傾向是托派的社會主義。而加泰隆尼亞地區的首府巴賽隆那正是安那其主義(也就是無政府主義)者的大本營﹗
對喬治歐威爾而言﹐這是意外的緣份。因為共和政府的國際旅被蘇聯操縱的共產黨在幕後控制﹐喬治歐威爾卻無意間加入了不受蘇聯控制的加泰隆尼亞地區的民兵。他寫的《向加泰隆尼亞致敬》就是他的從軍日記﹐詳細敘述他在加泰隆尼亞民兵將近一年的經歷。一直到他喉部中彈受重傷﹐喬治歐威爾才離開民兵組織。
可以說喬治歐威爾受傷離開的正是時候﹐因為被蘇聯操縱的西班牙共產黨正展開對托派的社會主義者的瘋狂整肅﹐加泰隆尼亞民兵組織被視為非法組織遭到解散﹐不但民兵被繳械﹐不少幹部甚至被虐殺秘密處死。也就因為這慘痛經驗﹐使喬治歐威爾認清並痛恨蘇聯操縱的共產黨﹐日後才會寫出不是童話的童話書《動物農場》和不是科幻的科幻小說《一九八四年》。
《向加泰隆尼亞致敬》被埋沒了多少年﹐一直到六零年代才被反戰的新左派發掘出來﹐成為新左派的必讀物之一。我也就是在那時候﹐無意在舊書攤買到這本書。我買的小書還是英國的企鵝出版社的版本﹐後來就絕版了。當時如獲至寶﹐每天晚上抱著讀。也因為喬治歐威爾文筆實在動人﹐使我對那些素朴的加泰隆尼亞男女民兵產生無限好感﹐常做夢自己也是民兵的一員。一直到現在﹐只要提起加泰隆尼亞﹑安那其主義和安那其黨人的黑旗﹐仍不免熱血沸騰。
回想起來﹐我讀過的戰地隨軍記者(喬治歐威爾也算得上隨軍記者)的隨筆﹐只有兩名作家寫得最為真實感人﹐一位就是喬治歐威爾﹐另一位是美國的歐尼派爾。歐尼派爾寫的《勇士們》(原書名是G I Joe)是記載美軍和日軍的太平洋戰役最好的隨筆﹐他最後也死在賽班島。每次我開車經過俄亥俄州的九十號高速公路﹐都會經過一個名叫歐尼派爾的休息站。我不知道多少美國人還會知道歐尼派爾是誰﹖難道美國人紀念歐尼派爾的方法就只剩下這公路休息站﹖或許這已經算是一個資本主義社會對作家很仁慈的待遇了﹗
喬治歐威爾的《向加泰隆尼亞致敬》現在也很少人提了。很少人知道現在鬧獨立的巴賽隆那﹐當年曾經是無政府主義者的根據地。如果喬治歐威爾地下有知﹐也只能嘆息歷史的反諷吧。
(原載2017年11月28日聯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