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個春天的晚上，詩人鄭愁予打電話給我，說朋友要幫楚戈辦八十大展，問我有沒有興趣採訪。找了一個休假日，我開車載著鄭氏夫婦到外雙溪故宮博物院旁，楚戈住的宿舍。他們帶著我這個小朋友，一起去訪老友。

以前到故宮，從來沒有注意旁邊有一條靜謐的巷子，蓋了一排矮房子宿舍。房子的樣式、斑駁的程度，是有些歲月。窄仄的客廳擺滿了東西，楚戈的病榻就支在一牆書的旁邊。

我腦海中關於楚戈最近的記憶，是他寫的「龍史」，精裝厚重。我從圖書館借出來，極為不敬地，原本只想當作長知識的消遣閒書；然書中詳盡的考據、論點發想，讓我確定它在學問上無形的份量，跟有形的書本份量相當，一樣厚重、深沉。

床上鋪著涼席，楚戈臥在上面，精神極好。雖不能言語，只能筆談，但跟鄭愁予用黑色鉛字筆在一張張A4白紙上，彼此開玩笑沒斷過。雖然軀體必須困守病榻，但他念茲在茲的是在台北縣八里的寬廣畫室，以及未完成的作品。

以水墨畫著稱的楚戈三年前開始「玩油畫」，寬廣的八里畫室可以讓他不侷限在案頭一小方宣紙內，而是可以在地上攤開大幅畫布，讓他「邊走邊畫」。

「你應該去八里瞧瞧」，楚戈力邀我一定要去參觀他的畫室，他寫到：「那裡根本不像畫室，而是拓荒者的一角荒野。」他一生都在畫水墨，但說自己到了八里之後一點興趣也沒有，畫起從沒畫過的油畫，「我自己都控制不了。」楚戈的頑童性格，到了八十高齡依然不減。

鄭愁予形容楚戈愈來愈像「龍」，因為龍能千變萬化，格局不受拘束。他還透露楚戈另一個跟龍一樣的特性，就是「熟諳水性」，不但會潛水，「整天泡在水裡都沒問題」。楚戈笑笑表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像龍，但畫作中的「水」（指水墨畫）確實變少了。

楚戈昨日故去，讓人傷感。一年前的初識竟是永別。

從不甚明亮的屋子出來，陶幼春領著大夥吃火鍋。鄭愁予弄了一小瓶高粱進館子，為陶小姐也斟了一杯：「楚戈如果在這裡，一定會很高興把酒乾了。」就著火鍋、就著酒興，我彷彿看到兩個年輕詩人把酒言歡……

斯人已逝，翻出當天筆談的紀錄和題字的畫冊，拓荒者遒勁的筆跡依舊，但我，竟是無緣尋覓那荒野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