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琇琪
年幼時,母親為了家計,清晨送報,並擔任工廠的煮飯阿姨,家人自然沒什麼機會吃消夜。當三個姐姐陸續就職、步入婚姻,家中經濟負擔較輕後,我們才開始有了品嘗消夜的機會。
那時父親開始打四色牌當消遣,偶爾會笑瞇瞇地帶回大腸圈、臭豆腐和肉圓,有時則醉醺醺地返家。母親有回甚至帶著我到父親打牌的地方,讓我叫他回家。經過這件事後,年紀稍長的我不再喜愛消夜,只擔心晚歸的父親是否能平安回家。
後來公司的營運出了問題,身為挖土機師傅的父親開始放無薪假,經濟來源縮減,父親便戒了四色牌,但吃消夜似乎變成他的習慣。不過,他不再買外面的消夜,而是自己煮食。父親年輕時是遠洋漁船的船員,每個船員都有的私房菜,他有好幾道。父親總打趣母親的廚藝是他傳授的,因為母親來自臺灣唯一不靠海的縣市─南投埔里,但為了丈夫貪食海鮮的胃,母親漸漸習得一手好廚藝。話說回來,父親的消夜也真的多半是海鮮料理,熱呼呼的鮮魚湯、嗆辣的海鮮炒飯、清燙小捲,或是海鮮竹筍稀飯、海鮮扁蒲稀飯,豐厚地餵養著我和四哥溫書的夜晚。
再後來,我跟四哥也到外地求學了。偶爾返家,發覺年紀漸大的父親不愛吃消夜了。有回父親難得央求我幫他煮碗泡麵(他只愛吃某牌的蔥燒牛肉麵),我笑著問他怎麼不自己煮牛肉麵了?他說自己做分量總是太多,我說我可以幫忙吃,他笑了笑,承諾找機會煮給我。
在我進入職場工作的第一年,父親因心肌梗塞住院。醫師判斷要裝心導管支架,初估手術成功機率為百分之九十五。那是個很平常的手術,全家心情輕鬆地陪伴父親等待手術日的到來。手術前一晚,全家到醫院的美食街吃消夜,父親則得禁食,他嘀咕我們太殘忍,我們笑著回應:「等你裝好支架,我們再請你吃大餐。」
然而父親終究沒有吃到我們請的大餐,成為那少數的百分之五。
我其實已經記不得在醫院那晚究竟吃了什麼消夜,但我知道,我煮的鮮魚湯永遠沒有父親煮的鮮甜,炒的海鮮炒麵沒有他的道地,而我再也無法請教父親訣竅了。原來沒有準備好的別離是如此傷人。天真的我想著,假使有了心理準備,就不會那麼傷心了吧?不是的,母親在中風兩年後過世,我們的傷心不亞於失去父親。我終於了解,無論人們以為自己準備得多麼周全,失去了所愛之人,傷口永遠不會癒合。
因為知道一切無法永遠擁有,揮別摯愛的父母之後,我懂得珍惜和自己擁有相同回憶的手足,珍惜自己小小的房子吵吵的家,珍惜微薄但偶爾能旅遊或吃大餐的薪水。因為有了珍惜的能力,你明白這一生貌似平凡、庸庸碌碌,但其實每一刻都在創造更多溫暖的回憶,即使只是在深夜幫孩子料理一盤海鮮炒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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