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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窮(續壹)
2019/12/12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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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陶淵明集》有感

就像說到陶淵明,不能不說酒壹樣;提起胡不歸教授同樣離不開酒;沒有酒的胡不歸還是胡不歸嗎?沒有酒的胡不歸還有任何趣味嗎?而在對那個教師楷模胡不歸的大力宣傳中,對酒卻只字不提。在他們的觀念中,嗜酒是壹種惡習;而壹個教師楷模怎麽能具有這種惡習呢?因此,他們煞費苦心地把“酒”同胡不歸的大名剝離開,以使他的形象更符合他們的標準,就像那些經過了電腦程序修飾,以便在商業廣告上更加光彩奪目的明星壹樣,叫人可望而不可及。
然而我所知的胡不歸教授的確是嗜酒的,其嗜酒程度決不亞於他所仰慕的陶公。令他欣慰的是,他的條件要比陶公好得多了,決不至於“家貧而不能常得”,什麽時候想喝就喝;總能盡興而不必“期在必醉”。因此,胡教授酒喝得悠悠然,可優雅可狂放,全憑興致所至;他的酒也便喝出了格調和境界;喝出了他自己的酒德。他決不會把自己喝得爛醉如泥,胡言亂語,以至吐得壹塌糊塗。他感覺自己不勝酒力之時,知道既醉而退;要是在朋友家裏,他是不吝情去留的,甚至不忘記吩咐壹聲:“給我老婆打個電話。”要是在自己家裏那就再好辦不過了,靜靜地往床上壹臥便兀自酣然入夢,把俗世丟得壹幹二凈,只管飄飄然神遊去了。
因喝酒誤了上課也不是什麽稀罕事。只要是上課鈴響了,胡老師沒來,那八成就是他還在家睡著呢。打電話是叫不醒他的,好在教學樓離他家不遠,學生們熟門熟路地找上門去。即使沒誤課,他帶著宿醉走上講臺也是常有的事。只要壹見到胡老師兩眼微微泛紅,並閃出興奮的光,嘴角上掛著快意的笑,面帶喜色,學生們就知道,昨晚上他又喝酒了,學生們也便來了精神。大家都知道,在這種狀態下,胡老師的頭腦特別活躍,思維特別敏捷,思想也最少拘束,課講得也就特別出彩;平時想不到的奇思妙語都會在這個時候隨著壹股股淡淡的酒氣打他嘴裏滔滔而出,令學生們捧腹絕倒,乃至陶醉了。胡老師的“醉課”因而成為學校裏的壹大美談;胡老師的“醉課語錄”在學生們中間流傳。他的“醉課”曾遭學校禁令,他的課被其他教師替換,引起了學生們的不滿。他們集體向學校請願,高喊“胡不歸——歸來!”的口號;還打出橫幅“寧要醉的清醒,不要清醒的渾”。這壹事件在社會上造成極大轟動,以至鄰裏高校都有所耳聞。奇怪的是後來學生們在接受電視臺采訪,談他們心愛的胡老師的事跡時,竟然壹概對“醉課”絕口不提,轉而大談他的什麽師德如何如何。悲哀啼笑之余,我也不得不多了壹份理解:學生們面對電視記者的鏡頭能說什麽呢?又敢說什麽呢?壹切都是事先規定好了的。即使他(她)鬥膽說了真心話,在節目播出時也是要被掐掉的。
但是話說回來,教師因喝酒誤課或帶著酒意上課,對學校來講是絕對不允許的,不信妳就試試,不把妳掃地出門就算不錯。但在胡不歸那裏就另當別論了,就成了壹種個人魅力;校方算是默許,以體現學府聖地所應有的人文精神之寬容,但是決不提倡;僅此壹家,別無分號。
關於胡不歸酒德的另壹個值得稱道之處,就是他的“醉書”了。我們都知道胡教授的字寫得好。他雖不會像詩人們那樣把盞賦詩,但卻可以暢飲揮毫;天長日久,他形成了壹種獨具個人風格的書體,自名之曰:醉草。因此,胡教授不喝酒是不提筆的。喝酒之前,酒桌之外,另備壹張書案,鋪陳下筆、墨、紙、硯。待酒酣,心跳耳熱之際,起身來到書案前,拿起筆,飽醮濃墨,恣意狂書。所書大都摘錄於陶詩中的名句,什麽“結廬在人境,心遠地自偏”啦;什麽“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雲雲。在他書房的正面墻上,掛著壹幅他最得意的對子,上聯寫著:“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下聯是“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橫批是:“不醉亦陶然”。頗示已誌。胡教授的醉草狂放不拘,遒勁孤高,如行雲流水般自在而又不失制,在視覺上富於動感和沖擊力,因而深受人們的喜愛。同事親故中常有向他討字的,他從不吝筆墨;得了他的墨寶的總要用雙手捧了,免不了還要恭維幾句:“這字我可得好好保存著,等胡老師成了大家了,我可就跟著發財了。”胡不歸也便應和著打趣道:“但願如此吧!只怕等不到我成大家,這紙先爛沒了。”久而久之,便有慕名前來請求題字的,什麽酒店、山莊之類,壹個字都成百上千。胡不歸大感受寵若驚,同時也倍感無趣,笑著說:“我寫字不過圖壹樂,哪值得了那麽多錢?您還是把錢留著用在正處吧!”不過仍提筆寫下幾個字,贈與來人,也不枉人家大老遠白跑壹趟。
如此說來,向胡教授討字並不難,但有壹個條件,就是得陪他喝酒,而且要喝得盡興;他常說:“酒不盡興,難得好字。”待酒喝到興頭上,不用妳說,他自會從酒桌上站起身,走向書案。看胡不歸寫字也是壹大樂事,那簡直就是壹個醉書的舞蹈。他只要壹落筆,渾身上下就都跟著動起來。先是眉毛、眼睛和嘴巴發出陣顫;隨著運筆的深入,那陣顫的頻率和幅度都會加大,嘴和鼻子都扭歪了,特別是寫到橫折或豎鉤這類的筆劃時,眼睛便瞪圓,眉毛上下翻舞;左手會時不時地揚起來,又很快地放下去鎮住紙;腳也會隨情緒的起伏而起落,或踮起壹只足尖甚或擡起壹條腿,以使筆觸力透紙背;腦袋隨著筆劃的起承轉合或點或搖,頭上那綹僅存的用來遮擋禿頂的秀發便跟著顛蕩起來,滑到眼前;每寫完壹個字,收筆時他都會跺壹下腳;而在寫完整幅字時,那最後壹筆的動作便會像壹個指揮家指揮樂隊演奏完壹支樂曲的收尾動作壹樣灑脫:拿筆的手當空壹揮,另壹只手同時使秀發歸位。受他那股勁頭的影響,旁觀者都不由自主鼓起撐來。
壹說到丈夫的字,何瑰逸總是壹笑置之。這主要是因為他始終也寫不出個名堂來;更主要的是,他對她所謂的名堂根本不在意。還有壹點就是,他非把寫字和喝酒這兩件毫不相幹的事硬扯到壹起,令她不爽。寫字本來是件好事,可是壹加上喝酒,這好事便給玷汙了;她頂討厭男人喝酒,就像討厭男人抽煙壹樣(幸好他不抽煙)。喝酒會消磨人的生命意誌,這點在他身上已表現得再清楚不過了;喝酒會損害人的健康,這點也早已在他身上顯現出征兆。他高血壓自不必說,在學校例行的體檢中,他連年都是脂肪肝,且呈逐年加重之勢;醫生告誡他不要再喝酒,何瑰逸也對他力勸,他就是不聽。叫她又氣又笑的是,他還是搬出陶淵明那壹套來為自己辯解,什麽“人生皆有沒”、“死去何所道”啦;“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雲雲。她深感,胡不歸真是無可救藥,也只有隨他去了。
大概從四十歲以後,胡不歸教授就逐步從學界消隱了;或者說得更明確些,從他完成那部為他立身的專著後,就再沒有什麽引人矚目的著述問世。這似乎也符合壹位學者學術命數的運行軌跡:達到壹個高峰之後必然的下跌。不過在我看來,他的這種下跌帶有明顯的主觀能動性;也就是說,他從四十歲之後,選擇了壹條功成身退之路。所謂學術,在他來看,都已是“塵事”,是“行役”;而所謂學界,不過是個“樊籠”而已。那裏面發出的不停的爭吵與聒噪,進行的激烈傾軋與爭先,都令他十分反感厭倦。他所做的,僅僅是學校對壹個教授最基本的要求:教壹定數量的學生和課時,搞壹個什麽課題,再定期發幾篇不痛不癢的文章;此外,他毫不作為。學術活動能推掉的壹概不參加。他盡量避免引起學界的關註。也難怪,那些學界的後生們,在看到胡不歸的大名時,都還以為他是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甚或早已作古。
他不僅從學界消隱,還盡力從現實生活中消隱。學界的惡濁不正是現實的惡濁的冰山壹角嗎?如此說來,從現實生活中消隱才是根本。他與過去的社會關系來了個壹刀兩斷,息交絕遊了。他有壹部手機,因長期不用,號碼已被調銷;家裏倒是有壹部座機,不過電話響起,也都是找他老婆孩子的;房門雖設,卻總是關著;除了上班和日常生活必須,他幾乎足不出戶;他不看電視不看報紙不聽廣播;他把生活的需求降到最低。壹句話,他過起了那種“閑來吟賞煙霞”,“臥起弄琴書”的都市隱者生活。
我這麽說,也許言過其實了(這姑且算是我——他的個人簡史的作者——對他的壹種蓋棺定評吧);至少,他從沒自詡為隱者,盡管他曾對隱士表示過贊賞;至少,他的愧陶居還有壹位常客,那就是他的同事兼摯友敬亭山教授。敬教授是研究李白的,平時也好喝兩口。他們二人在性情和誌趣上頗為投緣,便互相引為知己。倆人常聚到壹起,喝酒談書論詩。他們喝酒並不像時下人們所興的那樣去飯店或酒吧,而是在家裏喝。去外面喝酒多有不便,壹是飯店酒水太貴,往往喝不暢快;二是即便喝得暢快,言談說笑都很受拘束,更不便於舞文弄墨,酒後的去留也很成問題。他們總是把對方招到自己家裏,叫老婆炒上幾樣小菜,或者幹脆自己親手下廚操作(他們對下酒菜的要求並不高)。
在這裏,我不妨舉壹個他們相聚的事例,以便讀者對胡不歸教授的日常行止和趣味有壹個直觀的認識和了解。比如有壹回,胡教授得了壹瓶陳年五糧液,他便把敬教授招到家裏來共飲。那是個周末,老婆何瑰逸帶著女兒毛毛出去了(她總是把孩子的周末安排得滿滿當當,學這學那,甚是辛苦,卻責怪丈夫對她的辛苦無視。這也是他們夫妻矛盾的焦點之壹),他們倆人倒落得個自在。那次就是他們自己下廚操持的,胡教授親手撐的勺。酒菜很快擺上了桌,文房四寶也備上了書案。酒過三巡,胡不歸起身走進書房,拿出他新近的壹幀條幅,請敬亭山欣賞。敬教授展開來壹看,寫的是“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隱者留其名”。字還是他壹貫的醉草風格,只是在運筆上有些變化,看上去更狂放。令他驚喜的是,這回他所書並非摘自陶公,而是李白的《將進酒》,這個難不住他;並且,他馬上又發現了壹個問題。他擡起頭看了看他,他也正用探詢的目光望著他,臉上現出壹種詭異的笑。
“怎麽樣?”胡不歸說。“敬亭兄意下如何啊?”
“字是好字,我就不多加評論了。”胡不歸含笑不語;敬亭山繼續說。“不過……”他略壹沈吟,“這恐怕不是我們太白兄的原句吧?這也肯定不是不歸兄的筆誤,妳不至於犯這樣低級的錯誤。那就只有壹種可能,就是妳的肆意篡改。雖說只壹字之差,這意趣可是相去甚遠啊!”
“敬亭兄看出來了?到底是明眼人啊!”胡不歸笑起來,“我壹直覺得太白兄這個‘飲者’的‘飲’字用得不夠高遠,因而影響整首詩的意境;每次讀起來總感覺礙眼,要是能改成‘隱’字,就好得多。這不能不說是詩界壹個千古憾事。”
“此言差矣!”敬亭山直搖頭。“要是讓靖節公來寫這首詩,那肯定非‘隱’無他;他是以‘隱’為主旨,以‘飲’助‘隱’的。而太白兄是不講究‘隱’的,他只講究壹個‘飲’字。起於飲,逍遙於醉。醉境才是他詩歌的凈土。”
“所以說呀,太白兄的詩境不如靖節公。”
“這怎見得?”
“靖節公是飲於徹悟,因此他的醉境達於形而上;而太白兄卻飲於混沌,他的醉境只能止於形而下。他都被踢出長安了,還不清醒,還以為‘天生我材必有用’,還想著‘直掛雲帆濟滄海’。相反,靖節公已‘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在躬耕自資中‘鬥酒散襟顏’去了。”
“可是靖節公不也是深感懷才不遇、濟世無門嗎?還說自己是‘總角聞道,白首無成’;還幾次三番地出仕謀官嗎?”
“唉!”胡不歸感嘆道。“這也是靖節公無奈之處,也是中國文人可悲之處。他畢竟生於斯長於斯,要他徹底擺脫這種歷史局限也不現實。可幸的是,他的出仕實為生計所迫;他到官場不過想混口飯吃,‘茍全性命於亂世’而已,‘不求聞達於諸侯’;他的濟世之心並沒超過腹中饑。最終他還是認識到,官場並不是他混飯吃的地方,從土地裏刨食才是正路,堅決退隱躬耕了。這是他的絕境,也是他的重生。正因為如此,才成就了我們中國這位第壹詩人。”
“過了過了,不歸兄!”敬亭山擺手打斷他。“陶詩確乎超群,可這第壹詩人的稱呼,不免有失中肯吧?妳要這麽說,我們太白兄往哪兒擺?”
“這並不是我隨便下的結論,是外國人這麽評價的。”
“外國人!他們對中國詩歌的理解還是有很大偏差的,不足為據。”
“那咱不說外國人,說蘇軾行吧?咱東坡兄的話算數吧?他說‘吾與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能及也’。他還說‘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於東坡……吾前後和淵明詩凡百數十篇’。他還在和詩中說,‘淵明吾所師,夫子乃其後。’怎麽樣,還沒有哪壹位大詩人享受過如此殊榮吧?”
“妳要這麽說,那杜甫還說太白兄是‘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呢!他的詩不僅享譽人間,都通達了鬼神之境。妳說這境界高不高?”
兩位仁兄論詩經常會發生這樣的爭吵。詩論到這份上,就有點擡扛的意味。不過依我看,他們並非是壹定要爭出個淵明與太白孰高孰低;他們只是在這種爭論中享受壹種別處無法享受的樂趣。爭論助長酒興,更激發思想。他們自己都說不清,像這樣且喝且辯究竟能激發出怎樣的遐思來。特別是敬亭山,以聽胡不歸的高談妙論為樂。每次壹塊喝酒,他都有意催發他的談興。
胡不歸不緊不慢地呷了口酒,說道:“依我的愚見,正因太白兄總是想借仙道鬼神之類自揚,反倒受到了貶抑,都不如淵明的壹個‘人境’來得暢達。”
敬亭山本來夾了口菜,正待端起杯子往嘴裏送酒,壹聽這話杯子在半途停住;他感到心中被刺痛了,這正是他要的感覺。還從沒有聽人這樣評價過李白。“好,說下去!”他把杯子又放下了。
“妳想,人要有能事,何必呼神喚鬼?淵明就充分認識到了這壹點,他是決不信什麽神仙佛道的。他相信的是他自己。別人仰仗佛道才能達到的境界,他只靠自己就達到了。他在詩中說,‘即事如已高,何必升華嵩’。這讓我想起了羅素在談到蘇格拉底的最後時刻說過的話。他說蘇格拉底對面死亡時的坦然,為後世的人們所敬仰,但是要知道他的無畏是以對神的信仰為基礎的;他相信靈魂不滅……假如他明知死亡即空無,還能這樣坦然,那就更加可敬。我們陶公就是這樣。他說‘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但他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從從容容的,‘當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這即人的自覺、自在與自為是也,卻又同體於天地。真乃超人之境啊!”
胡不歸津津樂道的壹副迷醉之態,敬亭山也聽得入神;他似乎忘了再替他太白兄辯護,直到胡不歸把杯中酒壹飲而盡,亮出杯底,他才醒過神來似的,連稱“高見高見!”也把杯子裏的酒幹了,重又斟滿。酒差不多喝到分上了,話匣子也已打開,胡不歸自會滔滔不絕。
“都說陶公詩必言酒。這話很恰切。陶詩與酒實乃天做之合,他是所有詩人中把詩與酒結合得最完美的壹位。如果說太白兄是酒仙的話,那麽陶公就是酒神了。沒錯,他就是酒神;他就是酒神狄奧尼索斯。在醉境中,他去除了濁世加在他身上的壹切束縛,復歸原始自然之本真;從這醉境中他釀出了詩歌,釀出了他的酒神藝術……”
他們就這樣漫談慢飲。他們都有這種體驗,只要是倆人在壹起喝酒,酒量都見長;而獨飲或與他人共飲時,則往往喝不了這麽多。敬亭山記得那次那瓶五糧液竟然沒夠喝,又開了壹瓶二鍋頭。他還記得那次在胡不歸的高談闊論的蠱惑下(當然也少不了酒的功勞),竟然腦子壹熱,謅了壹首贊陶小詩:
            陶公不樂仕,
            率性惟所之。
            壹言天下法,
            千載宗為師。
“好詩啊!”胡不歸壹拍大腿,跳將起來;蹌踉著壹步跨到書案前,提起筆。
想必有讀者會好奇了,“胡不歸教授在家整天就喝酒、寫字、觀書嗎?”我可以告訴妳:“非然也!他在家種地。”說來也許妳們都不信,然而他的確是在家種地。這就要說到前文中提到的那個園子了。現在看來,胡教授說他舍不得那個園子,並非虛言了。除了酒與詩、書,這是他經營出的另壹片天地。為此,妻子何瑰逸早給他定了性:他骨子裏就是個農民。
早在他搬進愧陶居不久,他就開始經營那個園子了,不過當時只種了些花草,還栽了兩棵老柳樹;再配以魚池、小徑、亭臺,造成個消閑的去處。幾年後,不知是受時風的啟發(城裏人興起了自己種菜),還是他那農民的本性最終顯露頭角,他把那五十平方的小院子,著實開辟成了壹個菜園子。他特地從市郊買了壹車優質腐植土墊在園子裏,以增加地力;在園子壹角,他搭了壹個葡萄架;為了有效利用空間,他把先前那兩棵柳樹移栽到了院子外面。關於這兩棵柳樹,妻子何瑰逸壹直深懷不平。她說在她老家有“前不栽桃,後不栽柳”的說法;胡不歸就斥她為迷信,白受了高等教育。她就說:“這是風水,妳懂不懂啊?真正的中國傳統文化!妳還大學教授呢,人家外國人都開始重視風水了!”
他說:“風水就是迷信!地道的中國傳統迷信!”
她說:“我看妳就是個農民!念了書也是農民!”
他就鬥氣似的,趁柳樹移栽,壹氣在園子外圍栽上了五棵柳。
胡教授的園子從此便興旺起來。整個夏天,園子裏都是郁郁蒼蒼,果實累累,壹片盎然生機。茄子、青椒、黃瓜、西紅柿之屬掛滿枝丫,隨摘隨吃,足夠供給;有節余的還會分贈給鄰裏同事享用。送人時胡教授總會這樣說:“盡管放心吃,包妳絕對綠色天然!”言談之間透出壹種驕傲。凡是品嘗過他的果蔬的都說,那口味確是不同。秋天,他的葡萄熟了,那更是誘人的壹景。只見那葡萄架下,藤蔓綠葉間,結滿了壹串串紫紅寶潤的珠,誰見了都恨不能立馬伸出手去摘下壹串;用不著洗,直接便可入口。這時節,他常邀壹些親舊故交,乃至他的學生,來家裏采摘品嘗。品過了胡教授的葡萄,別樣的就再不想吃了:那是壹種獨特的葡萄的濃香,甜而微酸;籽小肉實,果汁豐沛;皮薄而嫩,不必吐。能坐在胡教授的葡萄架下品嘗葡萄,成為人們希求的壹種幸事。冬天,他的小園子也不撂荒。他會搭起壹個塑料大棚,裏面溫暖如春,各種果蔬照樣源源不斷地產出;有時甚至還會有紅艷艷的冬草莓。這樣,他的小園子壹年四季都充滿生機。
愧陶居地處小區的交通要沖,正好在兩條主幹道的交匯點上;這裏終日人來車往,從不間斷;胡教授的這個小園子也便成了小區中壹個引人矚目的景觀。從這裏經過,妳總能看到他在園子裏耕作忙碌的身影。他頭戴壹頂大草帽;身穿壹件對襟無袖開衫;肩上搭壹條毛巾;下身是壹件大短褲或寬松休閉褲,用壹條繩子系著(他從不使用皮帶;皮帶太拘板);腳上是壹雙黃膠鞋。只見他或在鋤地松土,或在間秧剪枝,或在澆水施肥,或在收獲采摘;他時而停下手裏的活,仰頭看看天,摘下草帽扇風或撩起衣襟抹汗;或者坐在地頭歇息,鋤把靠在肩上,手裏捏著壹小壺酒,目光散漫地向周圍繁茂的枝葉間潑撒,滿眼的欣悅與怡然。經過壹夏天,他渾身上下曬得黝黑,加上滿臉的皺紋,怎麽看都是個農民。不過,在這座地處北京西北的高教小區裏,還沒人把他當成農民;誰都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胡不歸教授。每每有相熟的打這裏路過,都要停下來跟他打招呼。
“哎喲,胡老師,您又在田裏耕作呢?”
接著便禁不住要對田裏的長勢和收成贊嘆壹番。胡教授也不免摘幾樣鮮時蔬,熱情地往妳手裏塞。
“拿去嘗嘗,盡管放心吃!”
凡是見過胡教授躬耕於他的園田的人,都有這樣壹種感覺,他並不是像現在城裏人那樣,出於壹種時尚或消遣,閑暇時伺弄點花花草草,順帶享受壹下自產自消之樂。從他那股投入和忘我的勁頭上來看,他真是在把它當作壹件事來做,或者說就是當作了生活本身;他過的就是這樣壹種生活,除此而無他。他曾無數次對好友敬亭山表達過他對農耕的熱愛。他說他種地有癮,壹天不下地手就癢,心裏就不舒坦。有時他在園子裏幹活,都忘了還有上課這碼事;忽然想起來,丟下鋤把之類就往課堂跑,衣裳也顧不上換,頭發上粘著草葉,腰裏還系著繩子(據學生們講,那的的確確是壹根麻繩),綠膠鞋上仍然帶著泥土。(學生們對胡老師這身裝扮自然習以為常,這才是他的魅力所在嘛!試想,壹個衣裝筆挺或入時的胡不歸還有何趣味?那才叫人大跌眼鏡呢。當然,學校裏總有那麽壹些人對胡教授的行止看不下眼,免不了說三道四,甚至責成有關部門領導特地找他談過話;不過終不見成效,胡不歸依然故我;便只好把他歸入學校的壹“怪”做特殊處理了,順帶為大家茶余飯後的談資增添了許多的笑料)。要是研究生的課,他便免於匆忙了,直接把課堂搬到了他的園子裏。三五學生,散坐在葡萄架下;要是應季,自會受到葡萄、草莓之類鮮果的伺侯,感興趣的手裏還可以捏上壹小杯老酒;大家且吃且喝且聊,愜意無比。於是,胡教授的園子便給學生們送了壹個雅稱,“五柳學園”。
不過,胡不歸對他的教書生涯終究是厭倦了;他總覺得學校這地方與他情誌多忤逆,不適於他存身;深有當年陶淵明迫不得以到官場混飯吃那種感覺。他甚至艷羨陶公尚有草屋八九間,官場不適意了擡屁股就走,有園田可歸,躬耕自給;他胡不歸可是只有學校賞賜的愧陶居壹間,除此別無歸處;光靠他那五十平方的小園子,能夠過活嗎?況且他還有老婆孩子?他徒發“心為形所役”的悲嘆,只覺得整個人就像壹粒微塵飄蕩於阡陌之上,無所止歸。他把唯壹的希望寄托於退休了。他常跟人說:“我現在就盼著退休呢。壹退了休,我就找個清靜的所在種地去。”土地似乎是他唯壹的歸處。
關於胡教授的種地,妻子頗有異議,盡管她樂於享受他的收獲。她總覺得丈夫是不務正業。身為壹名教授,本當以著述立說、揚言傳名為第壹要務;可丈夫卻偏偏好刨土坷垃。這完全是本末倒置。早知如此,當年還不如就在農村呆著呢,何必跑到城裏來上大學?從小處說,這是個人才華的浪費;從大處說,有負於國家的培養雲雲。他們夫妻倆的不合還不止是觀念上的,在許多生活細節上,也愈發顯得尖銳。比如,何瑰逸好幹凈,每次胡不歸下完地回來,壹雙泥腳就往屋裏踹,她說過無數次了他還是不註意,她得跟著他屁股後收拾;幹完活也不洗澡就往床上躺,弄得滿床沙土,她都懶得跟他同床……她只覺得這些雞零狗碎的就像是鞋裏的砂粒,雖細小但卻硌腳;硌腳卻又倒不出,除非連鞋子壹塊扔掉。她真想再換雙鞋;可畢竟她只有這壹雙鞋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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