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陶淵明集》有感

                                            

我要在這裏講述的有關胡不歸教授的事跡，其實早已為世人所熟知——熟知然後被遺忘。他的命運就像所有那些曾名噪壹時者壹樣，最終被塵封在厚厚的歷史的灰垢之下，永無再見天日那壹刻，無論香臭也只有塵封定論了。或許他不曾名噪壹時也便罷了，就像那蕓蕓眾生，永世地寂滅掉，倒也落得個幹凈（誰又說得清這不正是他所願呢）；偏偏臨了倒來那麼壹下子躥紅，搞得他不倫不類；壹想起這些便令人悲從中來。冥冥中，我老看見他在九泉之下，瞪著壹雙怕人的眼睛，向著他留在身後的這個濁世張望，像在找尋他落在這裏的壹件什麼寶貝。我也便因了這怕人的張望時常不得安生。誰都明白，無論他落在這裏什麼寶貝，都是帶不去的了。不過有時我也琢磨，也許是我理解錯了，他並不是在找什麼東西；他在世之時從不貴貨藏物。也許他是有話要說，卻又有口難言吧？據說他在臨終前曾大叫壹聲：“毀了毀了！”繼之壹陣狂笑便當場氣絕。這壹聲嘶力竭的呼笑，就像發自壹眼枯幹的深井，時常在我耳際回蕩，令人為之驚悚。這壹聲“毀了”之下到底暗藏著多少隱情，我們不得而知。不過看來，癥結也只有到這“毀了”之下去探尋了。其實，很少有人清楚（即使清楚也不願講或根本不在乎）：呈現給世人的胡不歸和真正的胡不歸完全是兩回事。人們看到的只是電視和報紙上鋪天蓋的宣傳，而那個貨真價實者就此被壹筆註銷了。我就有些犯糊塗了，死去的到底是哪壹個呢？後來壹琢磨，當然是頂著“楷模”的光環名噪壹時那壹個，其真身則成了壹個無名的孤魂野鬼，四處飄蕩，無所歸依。我瞬時恍然，難道他要找回的不過是他的真名實姓？我禁不住悲從中來：胡不歸呀胡不歸，總不至於為了妳的大名連眼都閉不上了吧！這與妳生前的胸襟完全不相稱啊！要知道現在早沒人記得妳了，即使妳找回了妳的名字又能怎樣？沒人在乎！不過我知道他很在乎，其實我也很在乎：壹個沒有名字的孤魂，到了閻王那裏也是不會被收留的。
因此，胡不歸始終在跟我糾纏不止，讓我魂牽夢繞；我要是不做點什麼，怕是難與我善罷甘休了。終於我不得不撫去那已積得厚厚的灰垢，翻開壹段早已為人丟棄的歷史（確切地說是鮮為人知的個人歷史）。但願這篇文字能夠告慰他那不安的靈魂，同時也使我自己獲得解脫。

既然提到了他的名字，那麼我們就從他的名字說起吧。胡不歸原本叫胡躍進，壹看這名字，想必我們對他出生和成長的年代便壹目了然了吧？中學沒畢業，他就跟著同學們壹起上山下鄉了。壹九七七年，國家恢復高考制度後，他考入了北京壹所名牌大學。胡不歸是他上大學乃至上研究生後才真正使用的名字。關於這名字的來源，恐怕明眼人壹目了然。上大學時他讀了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第壹句便是“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內心中倏地壹陣顫栗，仿佛壹股電流通過，從此他由“躍進”壹躍而為“不歸”了；從此，他也便與陶淵明休戚相關。
大學畢業後他讀了研究生，師從潘震淡先生。我們都知道，潘老先生是當時國內魏晉文學研究領域的泰鬥。多年來他壹直為門下沒出壹個令他得意的門生而苦惱；不是才學不足便是心誌不專。胡不歸的入室讓他大喜過望。當初壹見到“胡不歸”這名字，他便覺得有了幾分意思；相熟後發現他的人也的確撐得起他這大名：他穎脫不群，博學通匯，意氣高遠，獨立不羈……幾乎具備了這位導師所指望的壹切稟賦。更令他中意的是，在奇絕的魏晉風骨中，他唯獨鐘情於陶學。不僅如此，他鉆研的那份刻苦，那份精深，那份癡迷，都是潘老先生在他的門下不曾見過的。讀研究生期間，他便發表了他的研究心得《陶淵明思想叢考》壹文；文中提出了不少與當時學界不同的乃至截然對立的觀點；批駁了以往對靖節公的不適評價和誤讀；也指出了往往為人們所稱頌的實為這位大詩人的局限……那氣魄，那灼見，那學識無不令人折服；在那看似散漫溫婉的論述中，暗含著不可阻擋的銳氣；他還把陶公與西方壹些詩哲進行了橫向的比較，比如：犬儒和斯多葛；但丁和梭羅之類，這是過去的陶學研究中不曾有的，大有為千古陶公重新塑形之勢。潘老先生對高徒這篇大作贊嘆不已。他覺得文中特別閃光的壹處是對“固窮”的看法。作者說，孔老夫子所倡導的“君子固窮”近現代以降多遭嘲貶，甚而牽累到了陶公所堅守的“固窮節”。殊不知，陶公的“固窮觀”已大大超越了儒生的思想範疇，“它是以人格的自由和獨立為操守的行為準則，體現出的是那種非暴力不合作的現代人文精神……正因為如此，陶公成為中國古代詩人中最具現代意義的壹位詩人……”雲雲。雖然潘老先生對文中的許多觀點不敢茍同，但年輕人所表現出的那股思想鋒芒足以令他欣喜。
胡不歸在潘震淡門下壹直讀到博士畢業；畢業後留校任教了。潘老先生的師門總算後繼有人了。更令他欣慰的是，胡不歸的確是塊為師的材料。別看他平時總是少言寡語，壹上講臺便興奮起來。面對學生，他顯得沈著淡定；滔滔不絕又思維縝密，或旁征博引或索古鉤沈，全都信手拈來；在穩健中常常會冷不丁冒出幾句冷嘲熱諷，辛辣快嘴，引得學生們哄堂大笑。在壹些老舊甚或早有定論的題目上，他往往能提出不同見解，出新出彩。他的課立刻受到普遍歡迎, 他很快成為學生們追捧的名師。他的課堂就像明星演唱會的現場，校內校外的學生全都慕名而來，教室裏常常暴滿，就連窗外的樹上也爬滿了學生。為了保證教學秩序，學校不得不采取相應的限制措施。就是在這壹時期，胡不歸收獲了他的愛情。那時候，他已經三十好幾，原本稀疏的頭發早早顯現出謝頂的征候；平平的面龐微微泛黑；衣著隨意，不修邊幅；中等身材看上去倒是壯實；那拖沓的步態中帶著幾分心不在焉的悠然；落腮胡子總是半長不短，分明是由於幾天的疏忽而留下的；唯獨那雙小瞇縫眼流露出壹股靈性和傲氣……總之，這樣壹副尊容，很難成為年輕的女學生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不過姑娘們的心就像天上的浮雲壹樣難測。何瑰逸，他的女學生當中最聰明最美貌的壹個，竟然傾心於他。她示愛的方式也著實有些特別，她總是在課後用壹大堆問題纏住他；問題個個古怪刁鉆，充滿了壹股誓把老師難倒的勁頭。她那雙靈秀的眼裏含著壹種詭秘的笑意，大膽地直視著他，似乎專等他出乖露醜，好看他笑話。胡不歸發現，這個刁鉆的女學生的確“神儀嫵媚，舉止詳妍”；他逐漸產生了想與她“接膝以交言”的強烈願望，甚而“欲自往以結誓”了。接下來便是壹系列的約會。其實他有壹個女朋友，是讀研究生時的同學，相處有幾年了，但並沒結婚。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叫何瑰逸的女學生正在取代她的位置，直至攜手連理。
在胡不歸個人史的這壹階段，有壹件事必須提及；從中我們或可看出他身為胡不歸的壹個雛形。任教三年後，胡不歸被學校評為優秀青年教師。誰都知道，在我們國家所謂“優秀”的含義。妳可以為之竊喜壹陣，就像是壹個餡餅自天而降，壹下子砸到了妳腦袋上；或者妳也完全不必當真，就像有人誇妳長得像某某明星之類，壹笑置之（想必我們大都是後者吧）。出人意料的是，胡不歸竟然找到學校，對這壹稱號堅辭不受。當有關校領導問他為何時，他解釋說：壹，他的教學不是為了榮譽；二，他不想被樹為樣板。他懇請校領導尊重他這種選擇和為人之道。這話聽起來總有些冠冕，不過也算不失為壹種真言告白吧。但從他那汲汲推謝的情態上來看，總叫人覺得，這“優秀”的稱號就像是某種臟東西，他生怕弄到身上，玷汙了他的清白。
此事壹出，全校為之嘩然。有說他傻、不識實務的；有翹大拇指的；也有人說他在演戲，不過是為了沽名釣譽。不管輿論如何，胡不歸倒顯得坦然了，仿佛終於了卻了壹樁心事。至少他的愛妻（當時他剛與何瑰逸新婚不久）贊賞他：真牛！至少他的導師潘震淡對他表示了首肯，盡管只是淡淡的壹句：“也罷，什麼鳥先進優秀的，要它作甚！”
不過，也許只有他的導師把他看得透徹。潘老先生早從他這位高徒身上發現了壹種苗頭：他正在親身演義著壹個現實版的陶淵明。這正是他所欣賞的，也正是他所擔憂的。那樣的話，他倒要真的走上壹條“不歸”之路了。潘老先生曾就此對高徒多次勸言：
“不歸呀，這做學問與做人不完全是壹回事，壹定要有所區別。孟子不是有言道：‘盡信書不如無書；盡信古人則亦不如無古人’嗎？明白了這壹點，做起學問來才更靈活，做起人來也才遊刃有余。凡事不能太過，過猶不及嘛。”
“老師所言甚是，學生都記下了。”胡不歸說。“不過學生壹直有個疑惑，就是陶公似乎並不認同孟子這句話。他說‘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他還說‘在昔余多師’，他要‘師聖人之遺書’。這就是說，他現實的人生行止，多是從古書上學來的。他把讀書和做人緊密相聯。不知老師對此有何見教？”
學生的問題頗為尖銳，而老師明顯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潘老壹時語塞，沈吟片刻才說：“這個嘛，其實陶公對先師的遺訓並非句句奉行的。他不是有這樣的詩句：‘瞻望邈難逮，轉欲誌長勤’嗎？這就是說，先師的遺訓與他性情不合的，他寧可自行其事。”
“老師這句話說得很對，正說在了要緊處。”學生高興起來。“陶公正是這樣的人，壹切皆任真自然。性情相合的，便欣然受之；相乖違的，管他是什麼先師聖賢，壹概棄之如敝屣。”
老師對學生的規勸並沒產生實效，反倒眼瞅著他愈發變本加厲了。胡不歸執教已經有幾年了，仍沒拿到教授頭銜。看樣子他自己壹點也不急，年復壹年就那麼散漫地晃悠著。潘老先生可急了，找他談了好幾次。談話中，胡不歸隱隱地流露出“棄之如敝屣”之意。這是潘老所不能容的：不是教授，以後如何在學界立足？他壹方面是為胡不歸考慮，壹方面，說實話，他也存了壹點私心：“我堂堂潘震淡著述壹世，難道教出的學生連個教授都拿不到嗎？這不說有辱師門，至少也與師門無光啊！”他對高足通牒道：“我要在有生之年見到妳榮升正高職！”但是他沒有見到。他在臨終前，把胡不歸叫到床頭，親手把壹大堆材料交給他，那是他畢生從師的講義和讀陶詩的心得筆記；他肯定是無能使之付梓了，他要胡不歸整理成書，屬上他們兩個人的名字發表，也算是對他自己著述壹生的總結和對後世的壹個交待。他還意味深長地說：“這於妳必定會大有裨益。”
胡不歸揮淚送走了恩師，心中悲痛尚未消解，便開始埋頭於他的重托。潘老先生所有的文稿都是手寫的，加上壹部分筆記年代久遠，有的還書寫潦草，字跡難以辨認；很大壹部分卡片仿佛是重新洗過的撲克牌，茫無頭緒，真有如錯簡層出。他從著手工作那壹天起，除給學生上課外，便幾乎足不出戶了，見天紮在這堆有些泛黃的散著淡淡黴味的陳年故紙裏，不停地疏理著，歸納著；刪去那些明顯的錯誤和不合適宜的觀點解釋，增添很多最新的國內外的研究成果和他自己的理解認識；補遺、校正、附加註解，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和參考文獻……由於長時間伏案和在電腦前久坐，他的腰椎頸椎都開始鬧毛病，他也顧不了這許多。就這樣寒來暑往歷經三載，壹部近四十萬字的學術專著終於完成了，這便是被稱為陶學研究裏程碑的《陶詩義正疏》。
就在這部大作即將付梓之際，他的師母多長了壹個心眼，打電話給出版社，進行了壹番小小的暗訪。這壹訪不要緊，卻訪出了大問題。她立刻把胡不歸叫到家裏，好壹頓訓斥。
“潘先生臨終前是怎麼跟妳交代的，嗯？妳說說？”師母瞪大了壹雙幹縐的老眼，滿頭白發紮煞著，那只扶著拐杖的枯手在抖。“妳這是在違逆師命！妳這個孩子太固執了，從沒見過妳這樣的！妳這麼做，潘先生在九泉之下要不得安生的，妳知道不知道？妳要是想叫我多活兩天……”
師母嘴唇哆嗦，聲音嘶啞；她真動了氣。胡不歸又是道歉又是勸慰，並表示馬上改正。出了師母的家門，他直奔出版社，在那部將為他贏得名望和地位的大作上，在恩師潘震淡大名的後面，恭恭敬敬地填上了“胡不歸”三個字。
順便說壹句，那些對胡不歸教授不忿的學界同仁常常據此發難說：他是扯著他老師的衣襟爬上教授職位的。對這種微詞，我想，往後就不必再辨白什麼了吧？

在後來的人生道路上，他越發地顯露出靖節公的形跡。拿住房來說，就是壹個很突出的例證（這也是後來電視報紙大肆渲染的壹個主要的所謂閃光點）。胡不歸家住的房子，是學校早期為教授們蓋的那批住房之壹，六層紅磚樓；現在看起來已經相當老舊，但當時已算是最高檔的了。他住的是壹層，緊把西頭。他之所以選了壹層，有兩個原因：壹是當時他作為教授的資歷太淺（當時很多老教授都還健在），好房子自然輪不上他挑；二是在南窗下帶壹個五十平米的小院子，算是對樓層劣勢的壹個補償。胡不歸看中的就是那個院子（後來他對這個院子苦心經營，在這個小天地裏還大有壹番作為呢）。住房本身不算大，朝北的那間充作了他自己的書房；朝南兩間，壹間大壹點的作了他們夫妻倆的臥室；小壹點的給女兒毛毛單獨使用。剛搬來時，他對這套房子就十分滿意。可笑的是，他站在那逼仄的小廳裏，四顧環堵（房子剛裝修好，當然裝修十簡單），竟得意地說：“這房子可比陶公的園田居強多了！”
“瞧妳這話說的！”當時他妻子何瑰逸正好在旁邊，壹聽這話搶白道。“那能比嗎？”
“沒錯沒錯！是不能比。”胡不歸喟然道，“陶公是‘草廬寄窮巷’，‘環堵蕭然，不蔽風日’，我是磚房結浮世，應有盡有，溫暖舒適。慚愧！慚愧！”
顯然他並沒明白妻子話裏的意思；妻子反被他這股酸勁弄得哭笑不得。不過，從此他這套“磚房”倒有了壹個雅號：愧陶居。沒想到他在愧陶居壹住就是十好幾年，直到他溘然長逝。
其實，後來他是有很多機會搬離愧陶居的；但他壹次次地選擇了放棄。
隨著學校對教師住房條件的壹步步改善，壹批批新建教師宿舍樓相繼而起。樓是越蓋越好，壹批比壹批看著敞亮享受。校全體教師便論資排輩地沿著這鋪設好的臺階壹級級往上爬。往往的，新房子剛裝修好沒住兩年，又壹批新房建好分下來了。妳搬入新居，我折進妳剛騰出的窩。於是便又開始了新壹輪的大裝修大遷移；每壹輪都是全校性的。說實在的，那新居也只不過大出了十來個平方或多了壹個貯藏室；也或者僅僅是由於那新居的窗戶是德國進口的。為此，這個拆啊、鑿啊、刨啊、鋸啊、鉆啊，噪聲震魂懾魄；叫人不由得驚懼，整個樓在不停的顫栗中隨時都可能垮塌。搬家時就更熱鬧，要是我們能從空中來個鳥瞰的話，那景象比螞蟻大軍的遷徙不知要壯觀多少倍。人們相見時打招呼的話語就是：真是勞民傷財啊！他們就這樣壹邊咒罵著，壹邊大把地花著錢，壹邊螞蟻樣辛勤地勞動著筋骨，最終獲得壹點心理滿足：總算沒有吃虧。
在學校經過了這麼幾輪大搬遷之後，胡不歸仍然窩在他那愧陶居裏。他的左鄰右舍也已是換了壹茬又壹茬；而胡不歸就像是他親手栽在他院子裏的那棵老柳樹，深深地紮下了根，再也動不了窩似的。有那麼壹段時間，不少同事熟人見了他都不約而同地問他壹個問題：“胡老師，您怎麼也不換換房啊？”他總是笑笑說：“我舍不得我那園子。”這話不假，學校新建了那麼多幢住宅樓，看著雖漂亮，可是再也找不到壹個像愧陶居南窗外的那麼大的壹個院子了。不過話說回來，胡不歸教授真的就是因為這個院子而壹再放棄了搬遷新居的機會嗎？何況那是什麼樣的機會啊！憑他後來的資歷，學校那麼多更新更大的房子，可著他隨便挑。誰能抵擋得住這種誘惑？從問話者那滿臉狐疑的表情來看，他們對胡教授的回答是不相信的。他們腦子裏都在轉著同壹個疑問：“那個園子就那麼好？”繼而他們又不約而同地得出同壹個結論：真有病！沒錯，學校裏是有這樣壹種傳聞，說胡不歸研究陶淵明走火入魔，神經出毛病了。不少人對此是深信不疑的。
無論人們怎麼看他吧，胡不歸依然是胡不歸；依然故我地來去。在校園或家屬住宅區裏，人們時常會看到壹個中等身材，不修邊幅，背著手，上身略微向前傾著漫步獨行的身影。見到熟人便和氣可親地笑笑，擡擡手，甚或聊上些閑話。於是也便時常有人這樣說：“我看胡不歸也沒毛病啊，說話聊天都挺正常的。”因此，那個關於“園子”的說辭終究是個謎；到底是出於他的真言（或者說是他的毛病）還是壹個借口，我們就無從查考，只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不過在這裏，我倒也不妨披露壹點有關他個人的小小隱私，除了他那壹、二知己毫不為人所知的，那就是他與妻子的關系並非像後來宣傳的那般恩愛和睦；他們的婚姻早已出現了裂痕；而正因為房子的問題，更使之近於崩潰。何瑰逸像所有其他人壹樣，對胡不歸放棄喬遷新居十分不解。她對那些寬敞明亮、條件更好的新房子充滿想往；每壹批新房蓋好了，她都積極地跟同事們去看房，並根據她家老胡的資歷熱切地估算著能拿到什麼房。然而，每次她的美夢都被丈夫的固守打得粉碎。她就好像是壹只被束縛住的蝴蝶，充滿渴望地撲向那滿目的鮮花，可是卻壹次次地給束縛她的無情繩索拉回原地。她絕望，她不甘心，她要堅持自己的權益。她激切地同他抗爭，但終沒爭出個所以。他表現得並不像她那樣激憤，他的抗白很是淡然；他只是不住地反復磨叨：“我們這房子有什麼不好！”他的確提到了那個園子；此外他又搬出了陶淵明之流，說什麼固靜守虛雲雲……她越來越覺得丈夫可笑又難以理喻；他躲在自己那套邏輯裏，頑固不化；無論她使出多大力氣去攻克他，都會被他吸納掉，而她只落得個莫奈何。她也越加痛切地自我反思：當初怎麼就迷上了這個胡不歸？無非是因為她的天真爛漫、少不更事吧？隨著他們共同生活的日益深入，他呈現給她的那層惑人光環早消磨凈盡；她也越發認清了他的本來面目：他不過就是個愚腐無能的教書匠和書呆子；肚裏的確有些墨水，但也正為這些墨水所害，以至使她大受牽累，連個像樣的房子都住不上。
這些年，她壹直存著離婚的念頭，甚至幾次都近於付諸實施，但終於沒有邁出這壹步。她有許多顧慮：首先她想到的是女兒毛毛，她還未成年，離婚勢必會對她造成不利影響；但更多的是她想到了自己：壹旦離婚，她就壹準再找個如意郞君？她實在沒譜；她周圍好多單身女博士的窘境就是例證，她害怕冒這個險。還有壹點是她更不能接受的，就是胡不歸的女學生中仍然有人在打他的主意。盡管他已年屆五十，老朽衰醜，可不知為什麼仍讓女學生充滿幻想（或許正像她當年壹樣吧），甚至揚言她已過時，應該讓位了。壹想到這兒她便妒火中燒；雖然胡不歸很多方面叫她不稱心，但仍是她的男人，她不能容忍任何女人染指；而壹旦離婚，那不真的成全了那些小丫頭片子了？那不意味著她的徹底失敗嗎？　　　
因此，她始終堅守著自己的崗位，寸步不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