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陶淵明集》有感

胡不歸壹死，似乎更增添了他的價值；特別是總書記又發來了對其家屬的慰問信，接著又是家屬給總書記的回信；這壹來壹往，就像是壹個無形的推手，把胡不歸的名聲推向了壹個顛峰。接下來就是壹個向胡不歸教授學習的熱潮。學校為此專門成立了壹個胡不歸教授先進事跡報告團，由胡不歸教授的家屬及其生前好友、同事和學生組成，由校黨委副書記譚道紀親任團長。我本來也榮幸地被學校列為這壹團隊的重要成員之壹的，但我拒絕了；憑我對胡不歸的了解，他們這種做法肯定是深得他本人厭惡的；更何況，我覺得他們所宣講的胡不歸跟我的知己胡不歸毫不相幹。
他們先在學校宣講，然後又到北京市各處去宣講；然後又到全國各地做巡遊宣講。據說他們的報告會取得極大成功，場場暴滿；無論是報告者本人還是聽眾，無不為胡不歸教授的事跡所感動，臺上臺下聲淚俱下，全場壹片唏噓。據說，胡不歸教授的生前好友譚道紀及胡不歸教授的妻子何瑰逸的報告最為感人；據說他們能夠跟聽眾壹同聲淚俱下的同時，還格外催得妳泣不成聲，而他們自己卻依舊保持著滔滔不絕的態勢。他們各自從不同的角度講述了胡不歸教授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為。據說他們的報告給聽眾帶來了壹次精神的升華和靈魂的洗禮。遺憾的是（或者說可幸的是），他們的報告會我壹場都沒聽過；我之所以沒去聽（包括電視上的現場直播），是出於壹種內心的恐懼。我擔心自己哭不出來，反倒會笑，會大笑乃至狂笑；笑破肚皮，甚而像我的知己胡不歸壹樣笑破肺動脈；這不僅破壞了會場整體的和諧氣氛，更危及我的生命安全；不僅靈魂沒洗成，倒把小命搭上，這實在是不上算的。這樣看來，遺憾之中應該算是萬幸了。
巡回報告歸來的何瑰逸自然成了學校的壹位名人，順理成章地由副教授破格提升為教授。職位提升了，那套破舊狹小的“愧陶居”也就容不下她了；學校給了她壹套更符合她身份的最新住房。壹拿到新房的鑰匙，她便急不可奈地要搬家了。搬家之前，她把我叫去，問我胡不歸的藏書中有沒有我需要的，我可以先挑壹部分，剩下的就全部捐給學校圖書館了。這自然是看在我作為胡不歸生前好友的情面上，對我的格外優待；我也就毫不客氣地最後再沾壹次我這位知己的光。我選了壹大摞書，還挑了幾幀他的字幅，其中包括我胡謅的那首贊陶小詩。
“妳要願意要都拿去，”何瑰逸說，指著書櫃頂。“那上邊還壹大卷子，我正愁不知怎麽處理呢。”
“我要都拿走，可就發大財了！”我說。“妳還不知道吧，自從妳們做完報告，胡不歸的字價可是飛漲啊！”
“妳可別瞎扯！”她臉忽地漲紅起來，向我揮手壹笑，把我的幽默給封了口；那笑比哭還難看。我馬上意識到開錯了玩笑，無意中觸犯了禁忌。那種報告只能出現在電視上、報紙上、會場上或任何事先規定好的公共場合；而在私人生活領域，人們都謹慎地心照不宣地彼此避諱它，壹旦碰觸便會引爆尷尬。
“那好吧，我就都拿著了。”我若無其事地（這是擺脫尷尬的最好辦法）蹬上胡不歸生前坐的那把椅子，小心地從櫃頭把那壹大卷蒙滿灰塵的墨跡拿下來。“就算先放我那兒替妳存著，以後妳有什麽需要，盡管去取。”
她毫不在意地壹揚手。我不好拿了東西就走，但也的確不再有事；剛才的尷尬讓我們彼此都有點不自在；我感到從未有過的陌生。看著屋子裏堆得亂糟糟的東西，我便找話說：“妳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沒有？我替妳幹點什麽？”
“妳還真得給我幹點活。”她把頭壹歪，現出爽快的樣子。“妳要是沒事，就幫我把這些書捆上。明天我叫圖書館來人全拉走。”
“這好辦！”我說。“捆書是我的本行啊。”說著我就要動手。
“等等！我去拿塊抹布，擦擦灰。要不這活沒法幹。”
她去衛生間拿了塊抹布回來，在書架間忙著；我坐不下，在屋內來回打轉，這屋轉到那屋。這屋裏的壹切對我來說都是那麽熟悉，雖不屬於我，卻曾與我密切相關；但這壹切很快將隨著胡不歸壹同從這世上消失，不復存在了。壹時那種生死無常的人生虛幻感又襲上心頭。不過我總覺得他的離去是暫時的，忽兒就會回還；或者他根本就沒離開，仍呆在這屋裏某個角落，或許就在我下壹個轉身之際，他就會笑呵呵地站在我面前。我還發現那曾經整日敞開著的陽臺門現在是上了鎖的，那鎖已有些銹跡。透過陽臺的窗戶，我向園子裏望去。園子裏壹片荒蕪蕭瑟。田地裏的壟溝壟臺仍很分明，只是壟上唯有枯枝和幹葉；那個塑料大棚已裂開，大半的塑料布在風中掀動著，就要隨風而去；幾件農具隨處散丟在地裏，似乎時刻在等著主人回來操起它們；那葡萄藤半黃半綠，稀疏地掛著幾串幹癟的果子；連園子外的那幾棵老柳樹也懨懨的毫無生趣……這滿目蕭然，令我想起曾享用過的這裏出產的美味果蔬，禁不住心中壹陣悲涼，口中默默念道：“田園已經荒蕪了！胡不歸，妳還不回來嗎？”這句話壹出口，我分明看見胡不歸蓬著頭，穿著他那件對襟汗衫從葡萄架下鉆出來，壹貓腰從地上揀起壹把鋤頭。我趕緊走到陽臺門邊向園子裏張望，那人影壹閃又不見了。我正疑惑，忽又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分明地有人向我走過來；我猛地轉過身，什麽都沒有。我暗笑自己神經，不由得想起近日來常夢見胡不歸的事。這時何瑰逸在書房裏叫我：“敬亭，妳過來捆書吧！”
我走進書房，見她正拿著抹布站在屋子當間，周圍地上碼了壹摞摞的書。
“妳剛才聽到腳步聲了嗎？”我問。
“什麽腳步聲？”
“啊，沒什麽！”我忽然覺得這話問得沒頭沒腦。“我剛才好像看到不歸兄在院子裏幹活呢。”
“妳可別嚇我！”她明顯壹激靈，瞪大了眼睛，聲音發顫，臉也白了。“我還得在這兒住好幾天呢。”
“別害怕！”我笑起來，開始捆書。“不過是我自己發神經而已。近來我老夢見他。”
“妳也夢見他了？”
“是啊！這麽說妳也夢見他了？”
“哎呀，別提了，就前壹陣子，可把我給嚇壞了！”
“能說說嗎？”我來了興致，壹邊來回交叉穿引著塑料繩。“妳夢見他什麽了？”
“妳說怪不怪，”她在寫字臺前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我老做那同壹個夢，壹連幾個晚上。好像是壹片田地，跟我家院子裏這片地很像；地頭上有壹間破爛的茅草房；有壹個人正在田裏鋤地。他身上的衣服就像他身後的茅草房壹樣破爛，光著兩腳；天上正下著大雪。我開始沒認出這人是誰，因為他頭上的破草帽遮住了他的臉。突然他渾身顫抖起來，停下手裏的鋤頭。我這才看清，他是胡不歸。我很奇怪，問他這冰天雪地的在這兒幹嗎？怎麽不回家呀？他也不理我。突然他色發青，發出壹陣狂笑。我似乎很清楚，他大笑之後嘴裏就會噴血，便驚叫壹聲醒過來。毛毛在她那屋都聽見我叫了。每次我醒過來後都是壹身冷汗。我晚上都不敢睡覺了，壹閉眼就做這個夢。我就把毛毛叫過來陪我。”
“後來呢？”我被她的夢吸引住了，停住手專心聽她講。
“後來我就給我媽打電話，把這事跟她說了。她讓我買點棉花和布，做壹套棉衣棉褲給他燒壹燒。”
“妳燒了？”
“那得燒呀！”
“真的！”我很是驚訝。“妳還會做棉衣棉褲？”
“嗨，我哪會做那玩藝兒！路邊的壽裝店裏不是有現成的嘛，買壹套壹燒就完了。”
“聽說那種衣服都是用‘黑心棉’做的。”
“唉，無所謂了！也不是真的穿它，不就是那麽個意思嘛！”
“這招兒管用嗎？”
“管用！”她認真地說。“反正燒過之後，我再沒做那個夢。”
何瑰逸很快搬離了不祥的“愧陶居”。不久以後，她便與我校另壹名離了婚的教授喜結連理，落得個二度梅開。畢竟她還不算老，且風韻依舊。

三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十年也將轉眼成為過去；歷史的車輪不停地向前飛轉，攪起滾滾紅塵；胡不歸早已被掩埋在厚厚的歷史灰垢之下了。今天的人們有誰還記得他呢？恐怕連這個名字聽起來都已十分陌生。但對我而言，他卻不會那麽輕易地用壹套“黑心棉”的裝老服就打發掉；他壹天也沒有停止過對我的攪擾，他在我的生活中可謂陰魂不散。有時我有意在同事或熟人中提到他的名字，卻常常會遭到冷遇或不屑；即使從前曾對他佩服的人，現在壹提到他也現出鄙薄之色；還有人把他稱為小醜。逐漸地我摸清了他留在人們心目中的形像：他不過是孫悟空無法降服的壹個小妖，只好搬來了如來佛祖；佛祖僅僅對他念了句咒、吹了口氣，就使他現出了爬蟲的本相，他從前的那些行止表現立時也都變了形，令人不禁啞然失笑。然而殊不知，這壹切全仰仗了佛祖那無邊的法力了。這時我才悟出胡不歸臨終前狂笑“毀了毀了”的真義所在：他是預見到了自己這種無可避免的好笑命運，就仿佛看到了壹出滑稽戲令人捧腹的結局；他是在笑他自己。不過我總覺得他不光在笑他自己，他也在笑我們，笑我們所有人，笑盜用了他的名字的整個人世。我總覺得這笑聲過於淒厲，叫人脊梁骨發冷，叫人不禁生悲。我時常看見他的魂魄在這塵土飛揚的濁世上孤獨地遊蕩，尋找著他迷失了的歸途；我也時常看見九泉之下他那不肯閉上的望得洞穿了的雙眼……然而關於胡不歸的生平事跡我也只能寫到這兒了。我深知自己人微言輕，智拙才疏；我的這篇文字能否告慰他那顆不安的靈魂，能否還世人壹個本來的胡不歸，我都毫無把握；但至少讓我心裏卸下了壹挑重擔；他那不肯合上的眼睛至少閉上壹只，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2010年—2011年
　　　　　　　　　　　　　　　　　　　　　　　　　　　　　　於北京六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