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Portia:

其實人都是孤獨的, 只是孤獨的情況不同而已. 一個人去看電影吃飯蠻孤獨的, 但和一群言不及義泛泛之交的朋友去玩樂更孤獨. 我的感覺是一個人的孤獨是可以忍受的, 久了之後反而享受這種清靜. 最難挨的是身邊有個人的孤獨, 不似孤獨的孤獨才讓人抓狂呢﹗
現在放上以前寫的一篇一個人逛墳場的經驗, 那種清靜是享受,反而一點都不孤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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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一個國家, 除了名勝古蹟以外, 一定要去拜訪的有兩個地方, 一個是當地的超市, 一個是墳場.

去超市是想知道當地人的生活習慣與消費水平. 一罐牛奶多少錢? 一盒雞蛋多少錢? 牛肉多還是豬肉貴? 礦泉水有多少種? 蔬菜水果怎麼賣? 藉著這些日常所需, 大致可以猜出當地人怎麼過日子, 還有維持一個中等生活要花多少錢.

當個遊客和當個居民是不一樣的. 旅行時可以不顧荷包的大小而大肆血拼, 反正這是偶一為之的行為. 每天吃大餐也無所謂, 等回家以後再減肥. 但是到一個國家而不去了解這裡的人怎麼過活, 就好像去一個地方沒有買紀念品一樣遺憾.

我對旅館裡只提供小小一瓶礦泉水非常感冒, 不是說一天要喝八大杯水嗎? 小小一瓶怎麼夠? 放下行李後第一件事, 就是找當地的超市, 添購所有必須的飲料零食和水果, 順便去仔細研究貨架上所有物品. 帶著小筆記本和手機(計算機), 把價錢換算成美金. 一定要把超市逛透透後, 才能安心進住旅館.

逛超市是研究活人的生活習性, 逛墳場是研究死人的往生習俗.

同行的友人同事對我逛墳場的習慣很不以為然, 美國同事還好, 有的會有興趣陪我去看看. 中國人對去這種地方就怎麼都不肯了, 尤其是看到我要帶著相機去照墓碑, 他們更是急的跳腳說我對死者大不敬.

我不多做解釋, 很習慣一個人去逛墳場, 沒有什麼忌諱, 只要心裡虔敬就好.

美國東西岸的墓園差異很大. 美西地廣人稀, 墓園寬闊草木扶疏, 整理的和花園一樣, 不知情的還會想帶野餐盒來野餐呢! 墓地的陰森感在這裡是一點都看不到. 有時殯儀館就在墓園旁, 建築物更是古色古香優美絕倫, 比富豪的大宅邸有過之而無不及.

記得剛來美國時, 經過一個小山丘, 看到遠處有一棟很大的南方式白色豪宅, 前面有一個噴水池和一望無際的碧綠大草坪. 後方有一個天鵝湖. 白色房子和電影“飄”裡面, 郝思嘉所住的豪宅一樣. 我興奮的要友人把車子開過去看看, 告訴他這是我的夢幻別墅, 希望那一天可以住這樣的房子. 沒想到友人賊賊的對我笑著說, “妳遲早都會住進去的.” 走近一看, 原來那是墓園. 墓碑都是平放在地上, 所以遠看不可能知道那是墓園. 從此我就愛上逛墳場.

美國東部的墓地年代比較久, 也比較擁擠. 氣候潮濕, 讓墳上長滿苔蘚. 但是有些墓碑頂端往往有一兩個彫刻精美的天使肖像, 溫柔的表情, 半閤的眼簾, 讓我忍不住和她一起為睡在地裡的主人祝禱. 那種氣氛, 是祥和安寧的, 一點都沒有陰森的感覺. 每個天使都有不太一樣的姿勢表情與手勢, 讓我有一段時間沉迷在用相機來記錄那些守護天使. 看著照片, 煩躁的心情頓時平靜下來.

九零年代初, 有一部湯姆克魯斯的電影“夜訪吸血鬼”, 讓我迷上紐奧良的墳場. 因為地處沼澤帶, 所以都是以浮棺的方式來埋葬往生者. 一個小小的水泥屋, 裡面擺著放在石槨裡的棺木. 小屋的鐵門, 用一把大鎖層層鎖住. 不知道是防活人進去, 還是防死人出來. 那種陰森的感覺, 讓我不寒而慄. 紐奧良盛行巫毒術(voodoo), 墳場成為魔鬼撒旦崇拜者的聖地. 所以入夜以後墳場大門都是上鎖的.

歐洲的墳場和美國的類似, 大概基督教的埋葬傳統大同小異. 但是我看到的歐洲墳場沒有美國維護的那麼好. 雜草叢生墓碑傾倒到處可見.

幾年前著迷於“達文西密碼”那本小說. 趁著到法國英國出差的時候, 順便去小說提到的幾個埋葬神父教士的教堂地下室去參觀. 踩在刻著逝者名號的地磚上, 凝視著他們的彫像, 覺得他們的魂魄一直在那裡遊蕩著. 雖然逝世了上百年, 仍然秉持著虔誠的心, 向普世眾人傳教贖罪. 我不禁對自己好奇偷窺的心態感到羞恥. 臨走前, 替每位聖人點一支蠟燭. 經過奉獻箱時, 掏空了口袋裡的歐元, 只希望能稍稍彌補自己的不敬與冒犯.

最讓我膽顫心驚的墳場是在埃及的首都開羅. 那個地區叫做死人城City of the Dead. 但是住在裡面的有活人也有死人. 搭建給死人住的房子都是簡陋狹小, 以象徵性為主, 許多房子只有半邊屋頂或幾面牆而已. 貧民們在毫無棲身之處的情況下, 就搬到墳場和死人同住. 即使是兩面牆或半個屋頂, 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好. 墳場裡垃圾廢水排泄物處處可見. 走在狹小擁擠的走道上, 每個踏腳處都要步步為營, 即使如此, 回到旅館裡還得把鞋子刷洗好久才能去除所有的泥垢. 那裡, 真的是生不如死的活人地獄.

年初時去日本, 也不能免俗的到墳場去逛. 比較新的墳墓都有墓碑, 但是古老的墳墓前面就放一個石頭, 沒有名沒有姓, 很荒涼的孤魂野鬼的感覺. 石頭上面長滿青苔, 更增添幾許淒涼. 中國人說人死留名. 在這裡, 就是一塊石頭. 其他什麼都沒有了.

爸爸在世時, 對我喜歡逛墳場的怪癖非常支持. 每次回台灣, 他都會告訴我他發現的古老墓碑和無名墳塚, 並畫了詳細地圖讓我自己去找. 爸爸說我是“料應厭作人間語, 愛聽秋墳鬼唱詩.” 我對他的說法, 往往抱以會心的一笑. 這個世界上, 爸爸是最了解我的.

爸爸過去後, 我一有空就到大直天主教公墓去探望他. 坐在墓碑前, 看著他的照片, 向他訴說許多心裡的困擾. 老榕樹葉被風吹得悉悉娑娑, 頭頂上那棵所剩無幾的木棉花一瓣瓣掉到我的裙子上. 空氣凝滯在暑氣中, 惱人的蚊子也飛得不見蹤影.

鬼唱詩的確比人間語要好聽的多. 那些無言之語才是最誠摯動人. 墳場裡, 沒有愛恨嗔癡, 沒有恩怨情仇, 人化成一杯黃土後, 所留在世上的, 就只有風聲, 鳥聲, 和蚊子蒼蠅的嗡嗡聲了.

November 10,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