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她講什麼?」沛沛瞠目結舌地問。
「我說我是奉玄天上帝的命令來的…。」我囁嚅道。
「你幹麻要對一個病人裝神弄鬼的啊!」沛沛的火氣又上來了。
「我也不願意啊,我就只是…剛好想到的而已嘛。」
「算了算了,」沛沛不耐地揮揮手,「你幹麻沒事跟她提什麼玄天上帝啊?」她問。
幸好她沒再追究下去,我心裡慶幸著,「她自己寫的,」我說:
「她在某篇文章中提到,
說玄天上帝指示她把電鍋凍到冷凍庫裡,
三天後拿出來插上電,
電視就不會在半夜裡發出噪音了。」
「我猜後來沒用,是吧。」沛沛沒好氣地說。
「妳怎麼知道?」
「幻聽是來自大腦功能的失調,跟神明的指示沒關係,」她瞟了我一眼:「所以你就用神明去唬弄她?」
「我真的就只是情非得已嘛!」我喊冤:「妳沒看到旁邊已經有人拿出手機要準備報警了?」
「我看他們是準備拍照好上傳到臉書吧,」沛沛不屑地搖搖頭,「算了,後來呢?」她問。
「後來還真的有效,」我無奈地說:
「她安靜下來,但那樣子看起來就是一整個不相信我,
準備隨時就要衝上來和我一決生死,端看我何時講錯一句話,
於是我只好繼續演不去,
說妳是住哪兒的人,曾經做過什麼的,現在又在幹麻,妳目你遭遇了什麼難題。」
「你怎麼會知道?」
「她自己在部落格裡寫的,」我說:
「反正最後我說,我是哪家宮廟的信徒,
某天晚上玄天上帝透過乩身告訴我,
說某天某時要去某個地方,你會在那裡看到一名婦人,去幫她。
我對那婦人說,
聽完神明的的話,我本來還半信半疑的,
但我在指定的時刻來到這裡,
還真的發現妳很像玄天上帝描述的那個樣子。
只是我原本是想說再多確認一下,
結果妳就…。
那婦人聽完我的解釋,
表情終於放鬆下來,
然後她把我拖到她那桌坐下,
開始對我述說她這兩個多月來所遭受到的折磨,
這一講就是一個多鐘頭,
講到我餓到都快頭昏眼花了,
結果她還要我到她家幫忙看一下。」
「你去了?」沛沛詫異地問。
「沒辦法,她拿話擠著我啊,
說不是神明要你來幫我的嗎,
怎樣?多走這一趟會死嗎?」
「唉,你這叫自做自受啦…,所以,你真的去了?」
「是啊,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欸,妳不生氣啦?我去打擾病人的事?」我邊偷偷打量沛沛臉上的神情,邊怯生生地問。
「沒了啦,但你沒再騙我了吧?」她豎起食指警告我:「你真的是剛好遇到她?」
「是啊…,好奇心害死一隻貓…。」我嘆了口氣。
「怎樣?」沛沛問:「後來遇到怪事嘍?」
「嗯…,沒錯,」我說:
「我知道她就住附近,一座社區公寓,
社區大門的警衛看到我跟著婦人一起進去時,還多看了我兩眼,
好像要等著看什好戲似的。
婦人倒是沒理會警衛的目光,
逕自把我往社區最裡頭拉去。
我說過這是個老舊的公寓社區,
因為平常我上班都會經過那裡,
從風格就能判斷出那是民國六、七十年代的建築,
斑駁的外牆更突顯了樓房的老舊。
可是直到我親自進去社區後,
我才發現那裡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破敗。
在生鏽的社區大門後面的,
是一條狹長的中庭花園,
蔓生的雜草為了爭奪半抹只在日正當中時才能打下來的陽光,
不僅吞沒了下頭長滿青苔的石桌石椅,
個子長得更是比姚明還高。
不時襲來的晚風唰地將草堆掩低了頭,
露出來的是兩旁近到令人深感壓迫的六層樓公寓,
左右各一排的公寓隔著中間的中庭面對面地排著,
兩側則肩併肩地挨著,直到消失在草叢深處。
雙拼一棟的格局由一座紅色的木製大門進出,
門上還掛著一對咬著門環的銅獅,
半隱半現地躲在一盞五燭的小電燈泡底下。
我剛才說的還是有人住的公寓,
事實上,絕大多數的屋子早都已人去樓空,
兩排各八、九棟的公寓總共也要有兩百來戶人家吧?
但實際上有燈光的不過也才十幾戶,
多數的公寓空無一人,
廢棄的家具七橫八豎地插在陽台上;
或是窗簾在尖銳的玻璃上割成一條條,
被風吹得從破碎的落地窗中探出了頭,
搖曳著似人般的身形映著慘白的月光,
就像無數個魅影,鬼鬼祟祟地從屋內打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而被困在中庭陰風則無助地在漆黑的門窗間徘徊打轉,
發出嗚嗚的泣鳴聲,哭訴著我這個外人打擾了他們悲苦的孤寂。
要不是偶爾幾聲淒厲的呼救聲從那僅存幾戶人家中的電視裡傳出,
或是來自恐怖電影裡的鬼哭神嚎在中庭裡迴盪,
否則我會真的以為我被婦人領到一座廢棄的鬼城中了…。」
「那裡…怎麼會這樣?」沛沛問。
「一開始我也不知道,是事後人家才告訴我那裡正在準備進行都更的。」
「喔…,那後來呢?」
「後來,」我說:
「那婦人倒是沒在理會這些,
習以為常似地領我在草叢中的小逕上穿梭,
直到我開始懷疑她是不是要把我棄屍在荒郊野嶺了,
這才發現她停在一扇頹傾的公寓大門前,
兩片褪色的木門半倚在門框上,
中庭裡的野草則毫不客氣地延伸到漆黑的樓梯間中,
門頂上倒也有顆五燭光的小電燈泡,
但卻看似吝於發光發熱,
於是更加突顯了周遭的黑暗。
婦人說她住在六樓,
但我卻越往上走越覺得寒冷,
頂樓欸,不是日晒會更嚴重嗎?
我開始懷疑該不該跟著她進屋了。
結果令人出乎意料的是,
她推開住家鐵門,屋內的燈是開著的,
房子裡則灑掃得是一塵不染、窗明几淨、井然有序,
家具擺設不多,但到處都是小布偶,各種動物的小布偶,
我猜除了她自己愛收集外,學生可能也給了她不少,
因為我看到幾隻布偶旁邊放著張卡片或相片,裡面都是不同的孩子。
婦人說她喜歡乾淨,又不愛家裡黑壓壓的,
於是就算是大白天,或是出門,都會把所有的燈打開,
然後她把我請到沙發上坐好,
接著又開始跟我重覆說起她可憐的遭遇。
我想阻止她都來不及,
只好乖乖地重頭聽她說起,
聽她說她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
但兩個月前的某一天,她突然聽到家中傳出一個聲音,聽起來很像個笛聲,
一開始聲音還很小,沒注意可能就會忽略了,
但沒多久,那聲音便越來越大聲,
大到吵得她無法做事、無法休息、無法安靜,
最後她發現當她躺在床上時,那聲音更是大到一個不可理喻的地步。
於是她只好整夜躺在床上聽那個聲音,
一個晚上…,兩個晚上…。
不知道聽了幾個晚上,
她開始聽出來那並不是笛聲,
而是電器發出來的高頻電磁波的聲音,
單調而沒有音色的聲音。
當她明白後,便開始在家中尋找聲音的來源,
飲水機?拔掉插頭?沒用。
冰箱?把門打開五分鐘再關回去?沒用。
電燈?連續三次快開快關,再五次慢開慢關?重覆七次?沒用。
電鍋?把熱水器點燃三分鐘,再把電鍋開關壓下去?有用!聲音沒了!
那晚她好好地睡了三個小時,結果那聲音又把她吵醒!
後來玄天上帝親口對她說,這是魔考,要她收斂心神,專心修行,
但那聲音仍是時不時地攻擊她,
直到有一天,她關掉電視,沒了!那聲音真的沒了!而且整整一天沒再出現過!
但她也開始焦慮起來,
要是不能開電視,那她該如何接收資訊?告訴她該如何躲開那腦人的聲音?
可是打開電視,那聲音又會響起,吵得她無法入眠,
這下可搞得她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於是她只好躲到超商中,好好思考整理她所遇到的狀況,
是電視發出的聲音,對吧?
但這樣就不對了,她神祕兮兮地壓低聲音,『你想,』她對我分析:
『如果我聽聲音,那別人也應該聽得到,是吧?
所以電視裡發出怪聲,那所有看電視的人也應該聽得見,不是嗎?
但我卻沒聽別人讓樣說過,你呢?你有嗎?
沒有,是吧?
所以我想到會不會是我的電視有問題?
於是我換了一台,結果你知道嗎?
我的電視仍舊發出怪聲,所以這表示有人在找我麻煩,是吧?
是誰?又是如何做到的?
我一直搞不懂,直到有一晚,我突然瞄到對面樓頂上立起了什麼東西,
我仔細一看,原來是基地台!』」
「我猜她剛好知道是什麼人蓋的吧?」沛沛問。
「是啊,那人正是蔡力行,」我說:
「她說她想那時回想起基地台是大約兩個月前來裝設的,
剛好就是她開始聽到怪聲音的時間,
於是這一切一定就是對面基地台的造成的。
她本來想說要去找里長反應,
但卻突然想到蓋基地台的當天里長也在場,
而且里長家就住在她對面公寓的六樓,
所以里長是和中華電信勾結好了,把他家的屋頂讓中華電信架設基地台?
她越說越激動,還開始說起那聲音又來了,你有沒有聽到有沒有聽到有沒有聽到有沒有聽到…。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她啊,
說有?但我就是沒聽見呀,
況且要是她問我聽起來是什麼聲音,那不就穿幫了?
然後我想起了我的背包裡有一隻麥克風,
監測環境噪音用的…。」
「你帶那種東西在身上幹麻啊?」沛沛問
「隔天一大早出差要用的嘛,
我想說反正我也沒用過,剛好就先拿來試一下…。
總而言之,我就跟那婦人講,
說不管妳聽到什麼,
我這裡有儀器設備可以幫妳錄下來,
等我回去分析好了結果,
再來告訴妳我們聽到的到底是什麼。
而在此之前呢,我們先稍安勿躁,不要妄加揣測,
等一切有了結果,我們再來擬定解決的辦法。」
「嘖,你去哪學來的這套官腔的?」沛沛呿道。
「妳別管…,」我紅著臉說:「反正又沒用…。」
「廢話,」沛沛念我:「人家偏執歸偏執,判斷誰在敷衍她的能力倒是不見得會損失。」
「我那時怎麼會知道…,」我說:
「本來我只是想把麥克風拿出來秀一下,以為這樣就能唬弄過去,
可是她就是一臉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啊,
沒辦法,我只好一路演到底,
把東西都拿出來擺好,打開電腦,接上線,
一邊認真地向她解釋這是什麼,有什麼功用,
我還真的開始錄音,告訴她我們先來錄一小段試試看。
結果她看我的手邊操作邊發抖,
便問我怎麼啦。」
「怎麼啦?你怕啦?」沛沛笑問。
「才不是…,我是餓了,」我沒好氣地說:
「那天中午我沒吃飯,
結果晚上又被那婦人纏住,
現在都…,我看了看手表…,天吶,都快十點了!
那婦人聽了一臉愧疚,
連忙進廚房翻箱倒櫃了一陣子,
還邊向我道歉,說是家裡沒準備吃的,只有一些藥酒…。」
「藥酒?」沛沛瞪大眼睛。
「是啊…,一杯能治百病的藥酒,」我心悸猶存地說:
「一杯冒著令人窒息的中藥味、像瀝青般濃稠、黑到發亮、還不停冒泡的藥酒,
那是她老公從他們結婚後就開始研究的配方,
前一陣子才研發成功的。
每天喝一杯能治百病,只可惜大家都不相信,
為此她老公還每天打電話給總統府陳情…。」
「什麼?她老公也是?」沛沛脫口而出。
「沒錯…,」我聳聳肩:「總之,我是不敢喝那玩意兒啦,它看起來很…面熟…,」我說:
「所以我便藉故起來走走,
說是要順便檢查屋子裡有沒有其他原因,會造成電視裡發出噪音。
她聞言立刻便活了過來,
領著我在屋子裡四處亂轉,
不停地向我解釋她已經排除了什麼家具、哪件電器,
又用了什麼方法做了哪些事,
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是她一個月以前才從電視上看來的,
就是睡覺時用電燈照著自己,
而且一定要是日光燈,白熾燈的電磁波不夠強烈,
因為基地台發射的就是電磁波嘛,
所以可以用電磁波來干擾電磁波。」
「原來你那套電磁波的理論就是從這兒聽來的!」沛沛恍然大悟。
「幾乎啦,然後她就帶我到她臥室看看。欸,妳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喔,」我念道:
「人家老公還在,而且我只是奉玄天上帝的旨意去幫忙信徒的。」
「嘖,神棍。」她罵我。
「隨便妳怎麼講…,」我揮揮手,「反正我一時半刻也不知道該如何脫身,」我說:
「於是我只得遠遠地跟在她後面,
從門外探頭進去看……,幹!」我突然大叫。
「什麼啦!」沛沛被我嚇到了,哈,報了一箭之仇。
「是超亮的燈光!」我趁她發作前,連忙說出我看到了什麼:
「天吶,那房間裡一定點了超過二十隻各式各樣的電燈!
照得連床底下的陰影都能蓬蓽生光。
光線刺得我連眼睛都張不開,
於是我就像個瞎子似地被她拉進房間,
她先是把我帶到窗邊,邊把窗簾拉開個小縫邊緊張地說:
『看到了沒有?我房間正對著里長家,他家房頂上就是基地台,
所以干擾訊號才能直接射進我家,操控我的電視。』
『那是什麼?』我問
我把窗簾又拉大了點,
因為我似乎在里長家的客廳裡,看到一個長長圓筒狀的東西,
但那裡沒開燈所以看不清楚,只知道那不太可能是張茶几,形狀不太…
『嘿!小心點!』婦人用力地把我拉離窗戶,『里長會知道我在幹麻!』她耳語道:
『他似乎發現我在用電磁波反制他,
於是他一直在加大基地台的能量,
但我也不是省油的燈,
我從電視上看到,說可見光也是電磁波的一種,
因此其實我不用找輻射最強的燈,
我只要打開越多的燈就行了!
所以只要蔡力行用他的基地台突破我的封鎖,
我就找出另一盞更亮的燈,
只是最後我連氙氣燈都搬出來,結果前幾天又沒用了,
幸好我在電視上又看到了微波也是電磁波的一種,
而且能量比可見光還強,所以我去買了兩座…。』
她走到床頭,用手拍了拍放在枕頭兩側的東西,
那兩個箱子蓋在花布下,大小約末有四、五十公分寬,
聽她拍起來的聲音還是金屬材質的,
我一直想著,到底有什麼照明用品,體積這麼大,可以放在床上,還能發出微波,幫助睡眠?
她一把扯開花布!啪!
天吶!沛沛!那是微波爐!真的就是微波爐!門被拆掉的微波爐!而且是兩台!
靠!她睡覺時在頭的兩邊開著微波爐!
難怪她耳際的頭髮會被烤到焦黑捲曲!
後來我不知道我是麼離開婦人家的,
我只記得當我有記憶時,
我人是在一堆雜草裡亂竄,
拎著隨便打包的儀器,
手上滿是草葉的割傷,
四周的廢墟無法提供我一絲方向感,
直到我突然衝出草叢,一頭撞在某個人身上。
那人把我扶穩,我認出他是稍早我在大門看到的警衛。
『我是里長,』結果,他如此自我介紹,又遞了張名片過來,『我看到你衝出來,』他說:
『怎樣?那女人很難相處吧?
看樣子,你應該不是她朋友,否則你不會那麼狼狽。』
我接過名片,看也沒看便塞到不知道那兒去,『她是…,』我腦筋飛快地轉著:『我們宮廟的信眾。』
『唉,可憐的女人,看來她現在真正需要的就是神了。』里長面無表情地說。
『您這是…什麼意思?』我問。
『我們是老鄰居了,算一算,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我還記得,那個年代,
父母都讓孩子在樓下玩,
每過了傍晚時分,整個中庭都是小孩子們的喧鬧聲。
你朋友那時才剛結婚,和他老公算是這兒的第一批住戶,
她那時就在當老師了,
每天放學後,都能看到她纖細身影從中庭經過,
和擦身而過的鄰居微笑點頭,
也和身邊每一個孩子親切地打招呼,
她臉上掛滿著真心的笑容,任誰都能看出來她是真心地愛那些孩子。
然後,她丈夫死了,結婚才不過兩年…。』
『死了?』我打斷他:『可是他不是還在泡藥酒?』
里長臉上的困惑的神情顯示出她完全不知道我在講什麼。
『後來,她病了,開始胡思亂想,』他自顧自地解釋:
『可能就是這個原因,才會讓她跟你講些有的沒有的。
那時她就是這樣對待關心她的人,
先是講些天馬行空的事
見沒人相信她,
她便開始不講話,
接著就封閉自己,
直到有朋友…同事把她拖出來,
關心她、抱抱她柔弱的肩、親親她消瘦的臉頰,
她才會好一點,
然後等待下一個循環的開始。
她就這樣時好時壞,
但每次發作的間隔卻越來越接近,狀況越來越嚴重,
她也開始抗拒、懷疑、咒罵那些想要來幫她的人。
隨著日子一年年地過去,
她越來越封閉自己,
就像這裡的人情味淡了,人們只是坐在家裡看電視,孩子只會在外頭補習,
又有誰還會在中庭裡聊天玩耍呢?
於是她的病情越來越糟糕,
就像這些大樓開始逐年破敗;
來看她的人越來越少,
就像這裡的住戶一個個老死;
最後連最關心她的朋友也與她反目成仇,
就像最終大家決定都更,拆了這些不堪回首的往憶。』
『這裡要拆啦?』難怪這裡一副荒涼的樣子。
『是啊,』里長說:
『能搬的都先搬出去了,
大家都期待新房子很快就能蓋起來,
這樣就能有個新家可以住,
但唯獨她不同意。』
『她?』
『就是你的朋友,』里長不屑地說:
『她說這裡是她的家,說什麼也不肯拆掉,
這一拖就是好幾年,
而開工建新房的日子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最近我常來勸她,說為了老鄰居好,妳就快簽了吧。
但她還是不斷拒絕,
尤其是這兩個月,她開口閉口就是誰要害她,
連老朋友,老鄰居的話都聽不進去也。
所以,說真的,要是你真的是她朋友,』房東語重心長地說:
『那就請你幫我勸勸她,快搬了吧,不要到時候鬧出事來,大家都不好看…。』」
「那里長愛過…她?」沛沛打斷我問道。
「是吧,我從里長提到她時的眼神看出來的,那妳又是怎麼知道?」
「女人的直覺,」沛沛說:「那後來呢?」
「後來也沒什麼啦,
我只是在想,難怪那里長會沒事在社區大門待著,
見我進去時還一直打量我,
後來又是遞名片,又是聊天打屁的,
原來就是要我看能不能勸那婦人搬家呀。
問題是我和她非親非故的,
更何況,這又是他們社區的家務事,
我又有什麼資格插手?
於是我也是唯唯諾諾了幾句,
就和里長道別,逃離那座廢墟了。
之後幾天,我沒再超商裡看到那婦人,
便也忘了這件事,
倒是後來某天在公司裡,
同事突然沒頭沒尾地問我剛才寄給他的東西是什麼,
我這才想起來,我八成是把那晚的錄音,連同後來的監測資料一起寄給同事了。
『我出差前有在家裡先試了一段錄音,
可能我是我忘了刪除』我解釋。
『是喔…。』同事眉頭深鎖,看來想必事有蹊蹺。
『怎麼了嗎?』於是,我問。
『,如果是這樣,那…你家有沒有…乾不乾淨…?』他躑躅著:『我不是說打掃的那種乾淨。』
『啊?』
『你自己去聽聽那份檔案吧。』說完他就一溜煙地逃走了,彷彿我身上沾著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你到底錄到了什麼啊?」沛沛問。
「我也很好奇啊,
於是我便翻出了筆電,打開檔案,
然後在我從袋子裡拉出滑鼠時,
突然一張名片掉了出來,
是里長的,原來被我塞到這兒啦。
我隨手把名片放到一旁,沒多作理會,
因為螢幕上顯示的頻譜圖吸引了我的注意…。
呃…,妳知道什麼是次聲嗎?」我突然問她。
「次聲?人類聽不見的低頻聲音?我記得是頻率低於20赫茲聲音,Discovery有講過。」
「那妳知道哪些動物會發出次聲?」我再問。
「有…獅子…,還有…大象!」
「為什麼?」
「大象是用次聲來遠距溝通嘛。」沛沛回答。
「那獅子呢?」
「我記得是用來震懾獵物的,欸,」沛沛不解地問:「你考我這些幹麻啊?」
「因為我在那婦人家錄到了次聲,」我說:
「頻率大約是10赫茲,也就是空氣每秒鐘只振動十次而已,
但它的音量至少超過100分倍!」
「很大聲嗎?」沛沛問。
「很大聲!只是人類聽不見,而且也感覺不到!」
「但可以感受到被威嚇,就像擸物面對獅子那樣…。」沛沛聽懂我要講什麼了…。
「沒錯!」我毛骨悚然說:
「10赫茲的低頻次聲會與大腦產生共振,
讓大腦組織在頭骨中震盪,
天曉得會造成什麼影響,
但至少一定有吧,否則獅子為什麼會演化出這種功能?
而且如我錄到的次聲是自然產生的,那也就算了,
但是我錄到的頻譜圖卻顯示,
這個次聲是有一定的規律,
每隔五分鐘連續響五分鐘!
那分明就是人造的次聲噪音!」
「那會是誰…。」
「蔡力行。」我說。
「什麼?你也瘋了嗎?」沛出脫口而出。
「不!我沒有!我只是剛好看到剛才我丟在桌上的名片!里長的名片!」我激動地嚷道:
「那是里長的名字!
他和中華電信的董事長同名同姓!
都叫做蔡力行!」
「什麼?那婦人在網誌上寫說蔡力行要害她?」沛沛背脊發涼地問。
「就是里長蔡力行要害她!
她以為里長是用基地台的電磁波讓她聽到噪音,
但事實上里長是用聽不見的次聲在大力地搖晃她的大腦!
妳知道里長家客廳裡有個圓筒狀的東西?
如果在那圓筒的另一端裝上活塞,每秒鐘來回振盪十次,
這樣不就是簡易的個高能次聲發射器?
還正對著婦人的臥房!一個病人的病房!
里長這樣惡搞她一定超過兩個月了,
因為他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說婦人是在兩個月前開出現異狀的,
目的是要讓婦人的精神疾更加惡化,好讓她離開她的公寓!因為她阻礙了都更!
我想通這一切的當下,便立刻請了半天假,上氣不接下氣地衝到婦人的社區,
卻見生鏽的社區大門已被推倒,中庭的叢林被整個剷平,
兩邊的公寓則被一排的怪手拆成斷垣殘壁,
而站在一堆廢石上指揮的,正是里長蔡力行。
我慢慢地跺過去,他看到了我,卻沒先說什麼,
等到我爬上石堆,來到他身旁,他才說:『總算可以回家了。』
『嗯,新家。』
『您來找朋友的?她死了。』
雖然我已經猜到了,但親耳聽到,還是令我心頭感到一記重擊。『怎麼死的?』我沙啞地問。
『自殺,就在你離開的那晚。』他不帶一絲惋惜地說。
我點點頭,瞇著眼在烈日下找到婦人的家,
那裡早已被怪手打穿,
我想應該是她代老公泡的藥酒被打破了,
因為公寓外牆上的破口邊緣,掛著一縷縷黑色的黏液,
令我一時錯認為那是婦人思念的眼淚,為她思念的故人與過往流下。
『沒事了,那我先走了。』我轉身要走。
『等等,』里長攔住我,『她有樣東西要還給你,』他說:
『她遺書中特別交代是你忘了帶回去的,
我一直帶在身上,可能是覺得會再見到你吧。』
他從口袋中掏出一隻布偶,遞給我。
『這是隻羚羊。』我說。
『我知道,』里長用一種尋問的眼神看著我:
『她遺書中沒什麼特別的,沒有說她為何自殺,也沒有提到任何人,除了你。』
我看著那隻布偶,
同時明顯地感覺出里長非常想問我為什麼,
但我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轉身,離開,
留下里長一個人,站在的堆上,看著我,看著,看著。
………。
所以,妳想,那婦人還愛著里長嗎?」我問沛沛。
沛沛點點頭。
「可是,到最後,害她的人卻是里長,而她也知道!」我揚聲道:
「否則她不會給我那隻布偶!因為她知道她就是獅子的獵物,她就是那隻羚羊!」
沛沛柔聲地反駁我:
「那她為何在想通了害她的人是里長之後,
卻又退縮回去,開始想像她的老公還活著?還在研究他的藥酒?
為什麼還要逃避她不想面對的現實?
不想面對那個她曾經愛過的人,如今卻會反過來害她?」
「這…,那是…」我完全地無話可說,因為那是唯一、卻也是我不想承認的答案。
「好了,」她捏捏我的手,「也許選擇可以不同,但最後卻只能通到最後一個結果。」
「聽起來好像謝頓的心理史學。」
「不是這樣嗎?」沛沛說:
「不論你做了什麼努力,
但人們無數個抉擇卻把你推入同一個深淵,
只是時間早晚和哪種型式的差別罷了。」
「這樣很令人氣餒。」
「但你至少努力過。好了,別說這些了,」她大力地拍拍了我的背,「你還沒講完,」她說:
「你說鬼是電磁波,
而人之所以會撞鬼,是因為電磁波纏繞到腦神經上?」
「簡單來講,是這樣。」我悶悶地說。
「嘿!振作點!你面試那天不是這個樣子吧?」她激我。
「可能比這還糟,」我老實說:
「十分鐘吐了兩回,
那白色房間讓人完全喪失方向感。
嘿,我先講好嘍,」看到沛沛臉上雀雀欲試的容光煥發,我連忙警告她:
「明天我們能不進去那間辦公室,就不要進去喔。」
「喔,好啦,我答應你啦。」她不情願地撇撇嘴。「欸,那你得先回答我,」她問:
「你說電磁波會影響人的大腦,
好吧,你說得算,
但就算真的是這樣好了,這種事發生的機率應該不會高到哪去吧?
所以一個人見鬼,也許還可以說得過去,
但兩個人?三個人?一群人都見鬼?
一道電磁波要同時纏繞到所有人的大腦中,
還要讓大家看到同一個異象,這也太困難了吧?」
「那有什麼難的,」我說:
「如果妳能在那一群人見鬼的當下,
把所有的人抓來一起隔離偵訊,
到最後妳可能只會聽到每回人都這樣跟妳說,
是我看到誰誰誰跑,於是我也跟著跑,
我不確定或沒看清楚那是什麼,但一定很可怕。」
「等一下,」沛沛攔住我:
「所以你是說一群人中其實只有幾個人看到鬼,
之所以大家都看到同一隻鬼,
是因為他們先講好的?」
「妳要這麼講也可以,但有小個錯誤,」我糾正她:「他們不太可能是故意講好,而是在無意中發生的。」
「無意?」沛沛的語氣中滿是質疑。
「怎麼不會?」我舉例:
「法庭上最不可靠的就是證人的記憶了,
妳可以想像一群人在嚇破膽似地衝出鬼屋後,
大夥兒在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剛才那陌生女子臉有多白、那裡有什麼影子、我看到了什麼之類的,
這不就是在無意間將鬼形象具像化,並植入每個人都的下意識中?
然後大家鳥獸散各自跑回家,結果半夜發燒的發燒、昏睡的昏睡、拉肚子的拉肚子,
睡覺睡不好地在那兒擔心鬼會不會來找我?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
一通電話撥給女朋友問她說妳昨天看到了什麼?
什麼?有人背在小明身上?是欸,我也看到了,難怪他昨天說他肩膀很酸…。
後來有人在臉書上把所有的經歷寫下來,還得到了一百多個讚,
其他人則繪聲繪影地留言說那女鬼長得有多可怕,
然後大家一對口供,
咦?是欸!你也看到啦?
那女鬼是不是這樣這樣這樣這樣?
沒錯沒錯!而且她還那樣那樣那樣那樣…。
於是最後大家都相信我們看到同一隻五彩繽紛的鬼了,
所以一群人嚇得跑去廟裡找辦事,
又把事情的始末加油添醋地講了一便,
接著靈界的譯者就會一口咬定那女鬼是小明某一世的冤親債主,
領了黑令旗來討債,這很難處理喔!
然後鏗鏗鏘鏘,畫符念咒。香油錢您隨喜,但少了沒誠意,
嘿,好了您吶,我暫時幫你擋下來了,下次幾月幾號您還得再來吶!
最後一行人荷包空空,還會得意地跟其他人說推薦說這家宮廟有夠靈,
我什麼都沒說,但那靈界的譯者卻還是能知道我發生什麼事喔!
所以我下次還得去找他。」
「喂喂喂,」沛沛連聲制止我:憤青同志,你是打從心裡對靈界的譯者有意見,是吧?」
「哼!」想到那些自命為靈界譯者的神經病,我心理就有氣,「雜毛老道,」我低語咒罵著:
「因為我曾經一次著過他們的道,
害我差點死在那些成天雞貓子鬼叫的翻譯手裡…。」
沛沛詫異地問:「你是說那次?我們去溪邊玩之後?」
「可不是嗎…?」我的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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