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關於老，我還沒有資格大放闕詞。

『老』這件事，心境因人而異，其內容也因環境而有天差地別的待遇。

關於死，我也沒有資格論述與撰言。

旁觀親人的死去，心情是自己的，哪怕是面對最至親。

作者試著在最後這一章引用許多經典人物的老與死，歌頌與人世告別這件事。

第二遍閱讀這一個章節時，母親已經離去滿四十九天，關於書中提到的細節，我的記憶依然栩栩如生。

 

朋友之間，不乏親歷曾為親人送終的經驗。

朋友一及二曾先後告訴我，當醫院通知多年拋家棄子的父親在醫院加護病房正臨病危時，她們慌亂地在店家尋找符合父親身材的衣褲及鞋子，那一刻，百感交集又啼笑皆非，一個女兒完全憑想像為父親添衣買褲覓鞋，那必須對店員喊出的尺寸數字，天馬行空地多麼難以啟齒，多麼揪心又愛恨交織。

在這兩位朋友的成長歲月中長期缺席的父親，臨老了，還是回到原生家庭的身邊，讓應該很熟悉卻萬般陌生的親生女兒擔著不知該恨還是該難過的心情，為父親發落與目送他人生的最後一程。

妹妹們與我，也曾百般思量該挑選哪一件衣服，當作母親的壽衣與陪葬衣物。

這件事很簡單，也很難，每一件衣服，都有母親的模樣，有她曾經穿上它們時的神采，該如何挑選？該如何抉擇？該如何揣度母親最喜歡與最舒適的穿著？姊妹們花了許多心思。

除了安息時為母親更換的符合當下她的體態能輕易穿脫的衣褲之外，姊妹們特意花了半天的時間返家挑選大家都合意的衣服，邊挑邊回想衣服與主人的過往故事，那彷彿在為衣服憑弔，也彷彿邀了母親一起，對衣飾品頭論足。

最後，是身為大姊的我為母親做出最後的決定。

治喪期間，我獨自再回到日前姊妹們共同整理出來的堆滿母親衣服的床邊，一套、一套細細推敲，面對四季輪替時的母親，該用哪些衣飾為她妝點？為她裹身暖體？

張羅這件事時，我不由得想起當年為公公、為遲一年半離世的外婆挑衣揀褲的婆婆，心裡一陣不捨與痛楚，那該是多麼悲痛的一段過程？有多少淚水鼻涕順著觸摸衣飾的時刻窸窣滑落？那彷彿，又與至親透過衣裝，再告別一遍。

 

為至親送終這件事，若真要分析最難過的決定，就我的家人與我而言，應該是在關於『留一口氣回家』p.423這件事上頭。

告別、道謝；了卻心事、安置擔憂；承諾往後、期許來生…諸如此類與母親作最後交流的話語及動作，都一一在她生前完成，甚至關於身後事，母親也曾在十分清醒時交代我們全權處理，並親耳傾聽我們詳述思慮的過程與決策的考量，唯獨漏了一件事：要不要留一口氣回家。

從母親發病之始，我們一邊積極治療，一邊也在作最壞的打算，即便是接受積極治療，也都以能讓母親身體最舒適的方式決定與進行，母親甚至提過告別式邀請的對象、處理的方式，在她還很清楚與冷靜的時刻，母親體貼地為我們預先跨過許多不知所措的關卡。

不急救的想法很確定，母親不只一次曾經很清楚地交代過，我們一家人的想法與做法，也讓當時照顧母親的護理師們嘖嘖稱奇，但是，一旦母親陷入昏迷卻仍有生命跡象超過一週、越過兩週、進入第三週時，有些事情就開始不對勁起來。

『該不會是有願未了？』

有親人開始暗示。

『該不會是想見什麼人？』

我們反覆思索、一一解套。

『該不會是想回家過氣？』

這一問，把我們一家人打入萬里愁雲的境地。

最後，我們仍舊屏除最先的初衷：讓母親舒服。

我們全體決定讓愛母親的心跑在最前頭，我們一家人反覆開會、溝通，為母親做了最後的決定，也幫彼此，度過了最困難的一關。

經歷過死亡現場的人，閱讀此書的時刻，必然會對作者書寫此類話題的用心，深感佩服。

在『告別的時刻』這一章，作者寫到：

死亡，是愛與被愛的人無條件、無止境地心靈擁抱的時刻，共同成就了永恆的愛…p.427~428。

因為母親彌留了24天的時間，妹妹們與我才有足夠的時間與母親不斷地告別，不斷地溫習曾經共同度過的許多美好；透過這一段陪伴的經歷，母親藉由不斷消退的肉體來強壯我們，讓我們在病榻前日復一日儲備接受她即將遠離的，殘酷事實。

 

作者的『幻想』系列，隨著書文即將結束，也來到了她用文字預立遺言的篇章。

『葬我於一棵被狂風吹歪的小樹』p.444

一片葉子落了，無須驚動整座森林。p.446

瀟灑、爽快，充滿散文氣。

可為我茹素一天或一月，等同待我以滿漢全席。p.445

多麼寫實，我們剛經歷過茹素的四十九天。

 

最後的幾個篇章，收集關於死後的冥想。

作者多麼週到，企圖心多麼強盛，莫怪乎坊間稱她這本書是一本寫給初老的百科全書。

比起初老的年紀，其實我還有些短短的距離，但面對老病這件事，這幾年的我，經歷卻很密集。我想，也許因為這樣的際遇，讓我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刻，每每總能從心中發出大大的驚呼與小小的嘆息。

最後，我想借用作者的一句話總結我的落落長的讀後心得：

死亡，豈是一無所獲之事？我們從中領悟愛之無限，願之無窮，領悟人生峰頂，那風景叫「無憾」。P.474

身為一個女兒，在為母親送終的過程中，我不斷內省的聲音無非就是：心裡有遺憾嗎？

閱讀這本書時，我不曾留下過一滴眼淚。

 

關於本書：〈書籍資料參考博客來網路書店〉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老年書寫與凋零幻想

作者：簡媜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3年03月0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