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我嗎？」

　　「當然。」

　　「你愛我哪裡？」

　　「全身上下每一處我都喜歡。」

　　這是對每個女孩子都適用的讚美，對她──我的新女友，當然也不例外。

　　看她因此害羞得雙頰泛紅，抿嘴竊笑，柔軟的身軀默默地靠近一點，心裡不由得愉快起來。提起芬芳的咖啡，輕啜一口，讓美食和美女與我相伴，人生若此，夫復何求？

　　我滿足地將視線飄到窗外的高速鐵路遺跡上，想就這麼快活地在古蹟旁的餐廳，度過快樂的下午。不過，女友似乎不想單純地享受這份美好，再度開口：

　　「那你會永遠愛我嗎？」

　　「當然。」我毫不遲疑地回答。這時只要發呆半秒，女生一定會大發雷霆，下場超慘。

　　「你能保證？」

　　「當然。」我肯定地點點頭。

　　女友可愛的眉頭成了八字形，像是思索，像是懷疑，又問：「你沒有說謊？」

　　「當然。」

　　換過十幾個女友後我很確定，愛情絕對會變質，更遑論永恆這回事。然而，此時此刻，我是真心地希望這段感情能長久，所以不認為自己說謊，相信我的目光夠誠意，絕對能通過她那雙精於分析的雙眼。

　　「你知道嗎？」女生這樣開頭的說話時，絕對別插口，因為她接下來的發言通常是「你」不知道的，所以我乖乖地聽著：「我的腦子是由超晶體構成的。」

　　我點點頭，這個我知道。因為我親愛的女友是新世代的高級科技產品──仿真人類，俗稱紐本（newborn）人，她們除了外在比普通人美以外，摸起來的觸感、和言語思考都跟一般人類似，但我不曉得她為何在這時提出說明？不是在簽訂租賃契約時，已經註明了嗎？

　　「超晶體的特性是永恆。」她解釋著：「所有從我外在感受器接受到的訊息，全部都會記錄儲存下來，即使泡水、受到撞擊，這些資料依舊會存在。」

　　「這樣很好啊！」我笑著，再啜飲一口咖啡香。

　　不像我那般悠哉，女友沒有喝她的紐本人專屬飲料，繼續說著：「所以，今天我跟你約會，與你做愛，一切的經歷，全都會永遠貯存於資料庫，我會愛你直到永遠。」

　　「謝謝！」感動盈滿胸口，這也是我一直追求的。

　　人類女孩總是容易變心。一次加班沒空陪、一次忘記慶祝生日、一次在床上喊錯名字，她們就會轉身離去，彷彿之前小心翼翼培養起來的感情，是輕而易舉能夠拋棄的。可是紐本人就不一樣了，她們會將我當成獨一無二的男友，永遠的愛戀我、支持我，只要我有足夠的金錢負擔她們的生活。

　　「可是，人類的記憶貯存於大腦皮質，」她終於說出重點了，雖然這個重點有點危險，「那是個很容易遺忘的區域。」

　　「我會努力記得的。」我說。

　　「可是細胞會老化，神經連結會枯萎，你無法保證千百年後還記得與我的這份愛。」

　　哇咧，千百年時我早死了，還管記不記得？當然，這樣的話是不能說出口的，我繼續鎮定地微笑著，輕輕地用手摟住她的肩，女孩子就是吃這套，她就是要保證，我於是問：

　　「怎麼做妳才會相信我永遠愛妳？」

　　女友笑了，好甜、好美，正如我第一次在「女友租賃公司」見到她時。那時工程師正要替她format資料庫，然後再灌入新的人格特質，是我阻止了他，因為我自己有很多過去，也不在乎女友的過去，我要的是她現在能全心愛我，是未來能有個伴侶。

　　「跟我過來。」她拉起我。

　　匆匆地結完帳，離開冷氣房，我和女友步在十二點半的烈陽下。地球暖化讓氣溫更熱，臭氧層破了一半使夏日陽光更毒，現在沒有噴上防紫外線劑，沒有人類敢出門，然而，即使我已經噴一層防紫外線劑，日光的熱、空氣的悶，依舊讓頭殼昏沈、汗水直流。

　　可是為了她，一切都值得。

　　至少在她帶著我走到鐵道上前，我是這麼想的。


　　「站在這裡，」我看了看左右生鏽的廢鐵道，「就能讓妳相信我永遠愛妳？」

　　「是啊！」女友笑著，精緻的臉孔綻放出喜悅。

　　「好，那就站在這裡吧！」雖然我已經覺得有點中暑，但還是笑著點頭，「不過，等一下要是我昏過去了，妳可得把我抬回家。」

　　「你不會昏過去的。」

　　「唉，工程師沒輸入人類的生理極限嗎？」我拉開手臂上的袖子，「哪，太陽這麼大，天氣這麼熱，我等一下九成九會脫水昏迷。」

　　「在那之前，電聯車已經來了。」

　　我愣住。剛才流的熱汗，開始轉成冷汗。

　　「這裡不是廢棄鐵道嗎？」

　　「是古蹟，」女友說：「所以，每天下午一點會有一班『懷舊列車』駛過。」

　　「所以……妳打算讓我……跟電聯車……」

　　「是啊！最高時速200公里，你會毫無痛苦地死去。」

　　她依舊笑得很甜蜜，但我卻打從心底感到心寒，失去了鎮定，幾乎是吼著說：「為什麼？」

　　「因為在此時此刻你是愛我的。」

　　「當然，妳既然知道，為什麼還想我死？」

　　「因為，死亡能讓瞬間變成永恆。」她的目光黯淡下來，就像人類被過去記憶束縛時一樣，「我前一任的人類男友就是這樣，因為他死了，所以我永遠地記住他，他也永遠地記住我。永遠的愛，不是很美嗎？」

　　不！不是這樣！

　　很想開口辯解，但巧言令色的我這時竟說不出話來。眼前女紐本人的憂鬱，根本與十二年前的我一樣！那時第一任女友意外死亡，我整個人頹喪到差點自殺，接下來的女孩雖然可愛、即使貼心，我依舊覺得她們有落差……原來是這樣，女友們離我而去，不是因為我記不得她們，而是因為我忘不了最早的女人……

　　我呆著，而女友的手緊握著，像是怕我逃走，也像是怕寂寞。烈陽下的她既哀愁又美麗，口水雖然跟著汗水蒸發乾，但我的目光開始緊緊地盯著她，心臟越跳越快，不知是因為擔心而努力收縮，還是被那份強烈的情感給征服，我開始矛盾，既想為了活命而掙扎，又想與她一起陪葬。

　　終於，我乾著嗓子開口：「我記得妳叫……」

　　「AK90886。」她回答，沒有怒氣，像是知道我理所當然地忘記一般。

　　「我不喜歡數字，冷冷冰冰的，」遠方，轟轟隆隆的聲音響起，我卻將注意力全放在身邊的她，「可以替妳取小名麼？」

　　「小名？」

　　「就是暱稱，只有我們兩個知道的名字。」

　　她眼睛發出了奇妙的光線，很像淚珠，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紐本人雖然外在看起來和普通人很像，但內在全是機械組織，她們不會流血，不會流汗，當然，也不會流淚。

　　沒等她同意，因為高速移動的車聲越來越近，我繼續說著：「就叫妳小愛好了。」

　　電聯車逼近，已經遠遠看到車頭。

　　小愛的手還是緊緊握著我，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斷臂求生，而這女人的堅定意志，早已從那穩定的笑容得以窺見。我閉上眼，放棄來不及的說服，反正，十二年前的我，就該死了，該隨著另一個小愛而死……

　　似乎有風。

　　小愛的手竟鬆！

　　我張開眼，她正笑著將我推開！

　　當我跌坐在鐵軌一公尺處時，高速的列車經過，粉碎了那張喜悅的笑容，我永遠也忘不了的美麗面孔……



註：

僅將此文獻給水平，謝謝他的支持與鼓勵，也謝謝他的點子，這篇文的原創點子來自於水平貼於ＳＦ２網站的「Rains in Time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