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nts ...
udn網路城邦
炸藥(第21屆台南四校文藝獎 推薦刊登作品)
2012/08/29 18:13
瀏覽845
迴響0
推薦7
引用0

 

  「恁娘咧!」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摔了一旁的腳踏車,汗水沿著色層深暗、線條清晰的胳臂流下,頻率忽快忽慢,似乎如同上肢主人般,惶恐、焦慮。

  今年的風颱來的太早,這期稻作哪裡等得及收成,就給初夏魯莽的狂風暴雨踐踏了。阿榮伯心想,這下完了,年底的生活、下一期的種苗,零零總總,所有必須的錢,全毀了。接下來到底該何去何從呢?

 

    「死阿榮,賣吵啦!阿毋厚,後日的產銷班說明會,看農會要安怎給咱處理啦!」

    「對阿!代誌都已經發生啦,你底這鬼叫有啥路用?」

 

  隔壁家阿發、錢叔這番話總算制止了阿榮伯的咒罵。

 

  也許,合作產銷真的是個不錯的辦法,但是前些日子鄉里議論紛紛的開發計畫又有什麼意圖?這些會不會都是縣政府的伎倆呢?若要他離開這片祖先所留下來的農地,到其他地方耕種的話,阿榮伯心想,他是打死都不會接受的。

  算了吧!別想那麼多了,再苦,日子還是得過下去,天崩地裂,至少還有個老巢能夠安身立命,稻毀了能重種,要是流離失所,可就真糟糕了!

 

  於是,如同往常,阿榮伯繼續過著插秧、灌溉的生活。算一算,過了兩個月,之前產銷班的事,看來在村裡也不了了之了。想一想,當初那位宣導人員說的也真是天花亂墜,什麼商業化、國際化啦!還有建立品牌銷往大陸,好似大家做夥種田,就可以財源滾滾來一般,實在吸引人。結果到頭來竟然要土地整合,甚至是集資合作,建立班長、班會制度,進行產品行銷。對老農民們來講,根本是鴨仔聽雷,更重要的是,要遷離原區,到新的土地來耕種,完全無法令他們所接受。

 

  只是這陣子,村莊來了些外地人,看來並不像是過路旅客,他們來來去去,約莫兩個禮拜就回來勘查一次。在田野附近,也常見他們在堤防邊,拿著器材不停比劃,似乎在測量土地。大家都在猜測,或許這群人是縣政府的狗官派來的人;或許鴨霸政府正盤算著徵收土地的勾當。

  那天,阿榮伯也收到這封怪信了,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繁雜的法律條文,拗口的解釋文件,令人摸不著頭緒,不過用力細看幾遍,大概知道,信上在說些什麼了│政府要來估價、徵地了,距離官方派人過來,只剩兩周。

 

  「幹!什麼產銷賺大錢,攏總係騙肖仔!」

此刻阿榮伯才確實明白,這原來是一場,吞噬農民土地的騙局。

  從先前的產銷班宣導,就是一次試探,試著讓村民自願放棄原有的土地,聽任政府安排。如今,對於當初強烈反對產銷班計畫,阿榮伯多的是一絲後悔,因為現在的處境,比起向農會妥協的結果,是再悲慘不過了。失去先祖傳下來的這塊地,鋪上了水泥、柏油,建起一座座的化學工廠,說實在,阿榮伯一直想不透,到底這些科學園區有什麼美好的願景,讓在上位者甘願剝奪人民的財產,摧毀一大片翠綠的土地?

 

  湘西村的居民們開始組織自救會了,但平時勇於發言的阿榮伯,此刻卻選擇沉默。他漸漸懷疑,就算北上抗議,最終結果也不會有所改變,這個村莊依舊像是海裡的一隻小蝦,輕易就能被政府的鯊魚大口吞進肚裡。所有的請願自由,都只是假象,最後他們會基於道義責任給予村民一筆賠償金,但實際上與農民所損失的財產根本不成正比。最後,他們也不會對離家失所的人有所安置。

 

  阿榮伯似乎預見了他那塊貧瘠農地的未來。

  怪手開進了小村莊,在警車的引導下,來到欲徵收農地旁的生產道路。它們衝進了水田,繞著圈子,大肆開鍘,哪管這些稻子就快收成,不停的揮舞機械手臂,挖開了土壤,摧毀稻根,幾乎寸草不留。

  錢叔像個孩子一樣原地跺腳,泣不成聲,幾十年來,從來沒人見過他哭的如此悽慘。或許已經知道,再多的安撫,也於事無補,一邊的阿榮伯一語不發,他早已灰心喪志,甚至以為這就是自己的宿命,是輪迴之中無法逃避的災禍,或是一種對前世做惡的報應。但,這塊土地終究還是陪伴了超過半生歲月,想起了阿公、阿爸在田中的駝背身影,貧困的大地上,一群農村子弟艱困求生。六十年前,阿母背上的那個營養不良的細漢囝仔;四十年前,那個開始每日赤腳下田,低身插苗的青年;三十年前,有隻水牛加入行列,成了每日打拼的好伙伴;十五年前,賣了老牛,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開著新買的耕耘機。這才發現,眼前這座水田,幾乎佔滿記憶中每個空間。少了它,未來的日子,好像也失去走下去的意義了。熱淚灼傷了眼眶,也灼傷了阿榮伯那顆無助、乾癟的心。

 

  腳印,一步一步,沉重、鮮明底踏印在河堤上,抬起頭看,天是藍的,雲是白的,但這樣的白淨天空還能維持多久呢?遠望天邊,慢慢走著,今日的荒川景色,似乎比平時更加唯美,更加令人珍惜。這條回家的路,越來越遠了。

 

  「死鬼!你係死去兜位?哪會這晚才返來?」

  「哀喲!那欸全身全係酒味啊!」

  「我問你啦!今嘛土地全部給人徵收啊,咱愛怎樣辦?」

  「賣吵啦!歐巴桑!乎我先休睏啦!」

 

  其實在回來的路上,阿榮伯就不斷在想著,到底該如何啟齒,該怎麼跟太太解釋這一切。他的確明瞭,伴侶內心的徬徨,即使表面故作堅強,但彼此其實手足無措。如今將要失去謀生能力,不成材的孩子又沒辦法照顧兩個老人家。鬱悶萬分,也只好藉酒消愁。

  接著村民要擔心的,不只是無田可耕了。因為拆除任務的下一個目標,是整座湘西村。

  土地徵收的範圍,從十公里外的縣道入口向外擴張,大約二十幾公頃,當然,整座村莊也是包括在內的。縣政府說,這塊地是要用來建造高科技園區的,經過委託專家的評估過後,認定後續經濟產值會高於現在的土地利用方式。但在所有居民眼裡,這番解釋不過是個幌子,更無疑是火上加油,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取得區域開發計畫的補助以及開發商的承包費用。

 

  「我就知影,這全部係縣長這隻狗的陰謀,尬伊老爸同款模樣。」

 

  「這徵收法嘛係問題一大堆啦!咱一定愛去中央政府尬伊抗議!」

 

  錢伯、阿發,左鄰右舍幾乎都決定加入了自救會北上抗爭的行列,唯獨阿榮伯沒有表態,這些日子,大家跟他的關係都逐漸疏遠了,起初只是猜想,他是否悲傷過度而性情改變,然而,久而久之,村民對阿榮伯的沉默開始感到不諒解,忍為他對這些抗議行為不但冷漠,還有所鄙視。只是,他們並不知道,阿榮伯的內心早有打算。

  阿榮伯騎著他的老風神一二五,風塵僕僕的騎進鎮上,總算找到一間工業用品店。

 

  「少年仔,恁有賣火藥?」

  「有啊……可是阿伯,你是要買來做什麼的?」

  「嘸啦!係去打獵的火藥槍愛用欸啦!」

 

  再加上火藥罐、引信,用點腦袋應該組裝的起來。這次,阿榮伯終於鐵了心,一定要幹件轟轟烈烈的大代誌。

  月底,對壁的阿水嬸喝下農藥自盡了。只因為「聽到徵收,昧吃昧睏。」

  這起悲劇的的發生,對村內造成不小打擊。真如阿榮伯預料,抗爭行動似乎是徹底失敗了。原來,台北城裡,每天都有團體在遊行;原來,立法院門口前,每天都有人在靜坐;原來,這些慷慨激昂的吶喊,對握有權力的核心決策者來說,完全是微不足道的,一切都只是一陣西北雨,雨停了,淋溼的衣服依舊會恢復乾爽。「總統知道了。」最後,自救會解散了,距離搬遷期限,剩下兩個月。

  同一天,正當整村氣氛悲悽之時,阿榮伯卻悄悄整理好行囊,準備遠行。

 

  「老鬼!剩嘸哇久就要拆厝囉,你每想辦法,還要去台北企頭?」

  「我去台北找阿泰、阿民啦!看尹愛怎樣辦。」

 

  騎著車,阿榮伯來到舊縣道的土地公廟,打算替土地公、土地婆上最後一柱香,他想,從今以後,應該是再也無法回到這兒來了。

 

  「親愛欸土地公、土地婆,請您一定愛保庇阮某仔,還有阮个大漢仔,阿泰和阿民,以後嘸論發生怎樣代誌,尹攏愛好好阿活落去。我嘛希望,阿民可以卡認真一點,因為以後,尹阿爸就無法价伊照顧啊……

 

  阿榮伯再也止不住淚水,泣涕不已,因為雙手顫抖的關係,香灰不時落下,燙到粗糙、黝黑的手背上。

  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對土地公說,請他饒恕自己的罪,原諒自己的罪行。這一切即使如此荒謬,也完全是出自不得已。這些日子來,湘西村農民們的血淚,必定有人為此付出代價。也許,死了幾個人就能拯救這座村莊的話,他甘願成為罪人。

  不管如何,一切都沒有退路了,阿榮伯心意已決,他決定要為自己的家鄉、土地,做最後一次的奮鬥。

 

  沿著省道,就這麼搖搖晃晃的前往台北城。沿路的景致真令阿榮伯萬分驚艷,彷彿一場浪漫的公路旅行,左邊是源源不絕,流向大海的河水出海口,右邊是從山脈分支出的連綿丘陵,廣闊平原上,除了稻田外,原來還可以挖池塘、建漁塭,雖說早有耳聞,但對極少步出家鄉平原的阿榮伯而言,能親眼看見大片漁塭的模樣,還真是挺新鮮的。只是,並非所有景色皆是如此宜人,愈往北走,天空愈是蒙上了一層厚重的濃霧,廣袤大地上佈滿的不再是農田、果園,而是一座座龐大、方形的鋼鐵廠房,頭頂裝著煙囪,底部肥胖,開口卻特別細瘦,直衝天際,高的嚇人,它們嘴裡吐著濃煙,有黑有白,有些甚至吹出又紅又綠的詭異煙圈。

 

  「早先不該是這款樣子。」阿榮伯猜想。

 

  阿榮伯這麼猜測著,在不久以前,也許是幾年前,或是更早,這裡也有一條條灌溉用的渠道,一片片青綠水田,靠近後山的那一側,還會有小片樹林。而這片大地上的農人,世世代代勤奮耕作,與自然、土地,相依相惜。直到某天,他們也收到了幾封信,上面寫著長串詰屈聱牙的法條,說著什麼為了幫助產業轉型,創造公眾利益,必須在這座平原上設立先進的高科技園區。最後,不顧老農們的苦苦哀求,農地被摧毀了,而失去所有,換來的也只有狗官為了打發所支付的一點小錢。

  如果,這種假設成立的話,阿榮伯想著,如此一來他的犧牲更加值得了。不只能替湘西村的同胞討公道,也替過往失去土地的農民同胞向這些貪官報了仇。

 

  台北城快到了,映入眼簾的盡是氣派、豪華的高樓豪宅,一旁也有大塊空地,被工地鐵牆給包圍,築起高聳的鷹架。還沒騎進台北市,公路兩邊就豎立了大量廣告看板。「全新計畫區,依山傍水,緊鄰交通要道,一坪一百五十萬元起」、「精華地段,典雅奢華,一坪一百萬,保證物超所值」……阿榮伯嚇壞了,這豪宅到底是何方神聖,令那麼多人趨之若鶩,瘋狂搶購,他們哪來的錢能夠買的起這些房子呢?難道要借錢買房嗎?

 

  終於踏進了,這座繁華、五光十色的台北城。車站前絡繹不絕的人潮,車水馬龍的道路,每條都比鄉下的小路大上數倍,街道上的人們走路步伐飛快,各各穿著西裝、皮鞋,他們抬頭挺胸,充滿自信,大步踏進高樓大廈,一群走在補習街的高中男孩,有說有笑,他們講的,是一口標準、流利的國語。短短幾尺的街道,竟有四家以上的高級咖啡廳,來台北所遇見的所有事物,皆深深震撼著阿榮伯,湘西村,台北城,同樣一座島,卻是兩個世界。

 

  白天的台北城,是驕傲、開朗,入夜後卻截然不同│天空下起了小雨,溫度驟降。溼冷的味道,充斥於整座城的空氣之中。阿榮伯穿上夾克,冷的直打哆索,他這時才想起,自己並沒有足夠的錢租旅館,如果要找阿民、阿泰,也太過突然,讓他們見著了自己落魄模樣,實在很掛不住面子,況且要是他們發現了秘密,這場行動可就功虧一簣了。

  阿榮伯並不認得城裡的路,從早到晚僅是騎著車不停兜著圈子,他逛遍大街小巷,也找不到任何棲身之所。這裡也真是個奇怪的地方,那麼晚了,整座城怎麼依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夜裡怎能聚集如此洶湧的攤販、人潮呢?最後,阿榮伯終於逃離喧囂,在市民公園落了腳。疲憊不堪,頭暈目眩,哪裡顧得了長椅是否佈滿沙塵,倒頭大睡。

  在家鄉,阿榮伯是個有家可歸的自由農人;在這哩,他卻成了無依無靠、茫然遊走於城市的新手街友。

 

  這是個矛盾、傷感的早晨。清醒過後,阿榮伯看見許多做晨間運動的市民,他們有老有少,臉上笑容洋溢,人們盡情享受著揮灑汗水、充實生命的喜悅。

然而,公園的角落,一雙雙空洞的眼神,也正環視一切,這群人無家可歸,飽嘗風霜,眼神渙散的遊走在公園裡,偶而撿拾市民們丟棄的飲料罐、便當盒,希望能換錢買點食物來吃。晨跑的人會刻意繞過街友民聚集的步道,摀住口鼻加速跑開,老婦人則是以鄙夷的眼神掃射著他們,並與身旁三姑六婆竊竊私語。

  阿榮伯拍掉了身上的塵土,將夾克拉鏈拉上,以免遭致周遭人們的異樣眼光。此刻,他真的開始以為,自己就是那群遊民的一份子。

 

  歷經機油耗盡、不停迷路,阿榮伯總算是來到了這裡,這次,他確定自己沒有走錯路,眼前這棟橘磚大樓房,確實是行政院。

  停放好機車,阿榮伯小心翼翼解開車身上的粗繩,翻開箱上帆布,躡手躡腳底拿出他精心設計的秘密武器,故作從容,深怕稍有不慎,便引來駐守憲兵盤查。他四處觀望,思索著如何能夠衝進入口大廳。眼前是一座廣場,兩側車道邊各只有一名守衛,若要從中央的花園穿越,必定引來他們注意,但從車道衝過,又可能因距離過近被憲兵給追上。

 

  「害了!乎伊看見囉!

  一位年輕憲兵緩緩走向阿榮伯,雖然似乎是沒有敵意,但阿榮伯十分清楚,當手上握有的東西被這位年輕人發現的後果。

  十步、九步、八步……逐漸逼近了,再也沒辦法計畫些什麼,阿榮伯發足狂奔。使盡全力,奮勇衝向廣場,瞇起雙眼,幾乎所有東西都無法看見了,只聽見四周刺耳哨音,以及急促的呼吸聲。軍靴的踏步聲越來越靠近,阿榮伯的心跳更為加速。

  不能失敗!倘若失敗,怎能喚醒城仔裡這些冷漠的市民,怎能給這些貪官一個慘痛的教訓?輾轉流離那麼久,如今就快成功了,怎能放棄?抽出胸前左邊口袋的打火機,阿榮伯的這場,為了他半生心血所做的壯烈復仇,即將完成……

 

  「快壓制他!這個老人手裡有炸藥!」

 

  今天早晨,拆除大隊的工程車駛進村莊了,堤防邊的天空,小雨開始下起。













註:現在各位所看見的這篇作品樣貌,我在對白用語上有稍做修改。由於是第一次嘗試短篇小說創作,所以自己十分重視這個作品所呈現給大家的感受。也因為這次的投稿,讓我發現在台語對白的寫作中,其實有更多深奧的道理在其中。藉由決審會時評審的批評,我發現閩南語實際上是一個擁有深厚歷史淵源的民族語言。也許這次,我做得還不夠好,但我一定會繼續努力追求寫作方言的聲韻美感。

 總之,感謝各位閱讀小弟拙作,也希望大家能夠多多關注島上的社會議題,盡力幫助身旁的弱勢族群。

有誰推薦more
全站分類:創作 小說
自訂分類:不分類
上一則: 11/29北上反壟斷記實
下一則: 關於我的台北行-8/7集會之旅
發表迴響

會員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