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我父親王壯為
王大智
創價學會《王壯為書法創作集》(2005)
我的父親王壯為在台灣的書法篆刻界,有泰山北斗的地位。談他書法篆刻的文章不少,關於他書法的碩士論文也在民國86年由 林世榮 先生完成。古人說知子莫若父,其實知父也莫若子;這是因為長久生活的緣故。也許我對於父親藝術的看法,有我一偏之見。
我父親是一個最用功的藝術家,這一點可以由他的生活上面看出來。父親每天早上六點鐘一定起床,他有時候會自己打掃院子,做一點清潔工作。一天當中,除了三餐,父親大概生活分配成幾部分:讀書,作詩,寫字,刻印。在這幾種工作中,他是真正樂在其中。他有一句很有名的話「換工作就是休息」,他確實能夠在讀書,作詩,寫字,刻印這四件事中,換著事情做,不停的工作。
藝術家常常喜歡談才氣這件事。印象中,父親很少說這些事情。他很認同藝術是由技術而來,是技術精練昇華的說法。因此,大量時間的工作和鍛鍊,是藝術發出光輝的不二法門。藝術是佔有空間的一個實體,是由人做出來的;不是言談,理論,空想堆砌起來的。父親不是一個浪漫的藝術家,他是一個嚴格的藝術家。
或許因為他的嚴格,他不願意他的藝術有非常大幅度的創新。他要一步一腳印的,通過他點點滴滴的生活,和生命體驗,寫他的字,刻他的印。這種態度是非常傳統的藝術態度,那就是藝術不談創作,藝術講表現。
在重表現的態度下,作為ㄧ個藝術家,不需要為了對社會有所「交代」而不斷的推陳出新。不需要無中生有的,絞盡腦汁的,為了和別人不一樣,而痛苦的創作。藝術家需要在掌握技術之後,好好的生活,用心的生活。然後將他對於人生的各種看法和體驗,通過他所熟悉的藝術方式,表現出來。這種藝術家的生活快樂而有趣,他們因為年齡、閱歷的不同,而展現出不同的藝術內涵;真實的,而不是為了「盡義務」,為了「交代」而創作出來的內涵。這種內涵,就是藝術在形式之下的感人內容,而非令人耳目一新的形式而已。
父親因為有這樣的體會,他不大講究創新;他的新,是出自於對生命的新體會,而不是刻意求新。因此,他給自己起了一個號,稱作「漸斎」。就是闡明這種藝術要和生命結合,漸漸的體會,漸漸的表現的道理。
上面說的,是我對於父親的觀察和了解。這些了解,對於我的藝術觀,也有很大的影響。父親是一個很值得懷念的人物。
「書法大師王壯為早年作品展覽會-四零年代至七零年代」展覽目錄-序文
王大智
(1 996 / 4 / 30)
今年(1996)的四月份,我與台灣的扇面收藏大家,前中央日報社董事長/中央通訊社社長 黃天才 先生,赴德國柏林訪問一周。目的是為 王壯為 先生在柏林國立博物院東方藝術博物館 (Museum fur Ostasiatische Kunst) 的「王壯為書法刻印展」開幕。這個展覽籌備多年,由台灣的外交部/文建會/國立歷史博物館及崑崗文化公司贊助辦理。在德期間,除了該館館長,也是 王壯為 先生的早年學生魏志強 (Prof. Dr. Willibald Veit)熱情招待外,台灣的駐德辦事處處長 張北齊 先生,也予以極多的幫助。
這次展覽的特色,在於呈現王壯為先生書法成就的完整面貌。作品編年自 1949 - 1992 年,也就是自先生四十一歲到八十四歲的作品。另外還有少許的篆刻與畫作。展覽圖錄附國立故宮博物院資深研究員 張光賓 先生之研究長文。於 1996年 6月在柏林以德文出版。
壯為先生的藝術成就有目共睹,其書法/篆刻/詩文皆必傳世。 關於 先生的首篇碩士研究論文也將預定在 1997 年由林世榮先生完成。
先生今年八十八高齡,已臥病五年,其創作路程或近終點。然而對先生作品的學術研究工作,卻將陸續展開。對一位終生奉獻藝術有成的藝術家而言,這將是他的收穫期,我們樂觀其成。
這次新生畫廊展覽的「書法大師王壯為早年作品展覽會 - 四零年代至七零年代」,便是在這種理念下產生的。
漸齋漸老-紀念我的父親王壯為先生
王大智
原載於《聯合報》 (1 993 / 4 / 13)
在傳統的中國社會裡,寫字刻印是文人怡情悅性的消遣。其中有些書家刻家比較鄭重其事,藝術的成就超過事功,因而以寫/刻留名後世。雖然在態度上他們都是業餘的藝術家,但是,這些寫/刻家的藝術修養和成就,卻又是十足的專業水準。這是因為關於寫/刻的興趣和技術,在文人家庭中多半從小培養,書法尤其是如此。在科舉時代,任何一個文人都必須寫一筆不差的毛筆字。當然,要成為書家,就不只字要寫得好看。還要建立自己的風格了。父親也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從小由祖父 林若公 教授寫字與刻印。在四川的時候與 沈尹默 先生的師友交,則是以後的事情。
不過,如果對藝術的學習與了解僅止於此,父親只是一個精於寫刻的文人了。然而他又並不是一個囿於儒家傳統的守舊文人而已。因為在精神上,他也是一個以藝術創作為生命之所寄的現代藝術家 - 雖然他的表現媒介非常傳統而有侷限性。
父親對藝術的愛好,很小的時候就表現出來了。特別的是,他最初的興趣是西方藝術。河北省易縣東婁山村,王家算是有錢的地主,在省城裡也有幾間鋪子。因此,民國初年時,父親已經透過城裡親戚的關係,看了一些簡單介紹西方藝術的書籍。隨後便前往北京,報名了一個由台灣人開的美術學校。大概因為受到日本統治的關係,關於西方藝術,當時台灣在全國是頗得風氣之先的。而教授西方藝術,在民國初年的北京,應該也是一種新鮮時髦的行業。父親也就在那裡津津有味的畫起西畫來了。他最喜歡的是粉蠟筆畫。至於他為什麼後來又忽然放棄了西方的東西,而完全投入到中國的藝術世界,他也說不很清楚。不過,在那個東西文化劇烈衝擊的時代,父親的例子並不特殊。
我的母親會畫畫,但是她最擅長的是印鈕雕刻。她的作品不多,完全是傳統的風格。仿周彬的作品幾能亂真。而我也看過父親刻的一個印鈕。是他二十幾歲刻的。印大約只有 兩公分 高,不及小指粗細,印鈕上刻了龍和兩種貝殼。刀法細緻極有生氣。但是在設計安排上,卻又少有中國的味道。或者,這是西式藝術訓練所留下的一點痕跡吧。
父親是傳統的中國藝術家,隨著社會的變遷,或者,我應該說他是最後的少數文人藝術家。他善書善刻,能詩能文,而且感情非常豐富。記得我們家以前有一隻小狗,那隻狗總是在父親的鞋子中撒尿,因此父親極討厭牠,但有一天小狗被人毒死。母親特別叮囑我要說小狗是自己跑走的,以免父親難過而受不了。父親喜歡吟詩,可是我從小就怕父親吟詩。其實我很喜歡聽父親吟誦的調子,只是怕他突如其來的嚎啕大哭。小孩子總是怕大人哭,尤其怕一個大男人哭,總以為有不得了的事發生了,後來見父親哭完之後,擦擦眼淚說幾聲「好詩好詩」,也就沒事了。才知道一個男人哭是有許多原因的。
除去為藝術所感動之外,在記憶裡,父親有幾次因人而痛哭失聲。一次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我跟父親打鬧著玩,結果父親把頭撞在柱子上而大哭起來。我一直問他疼不疼,他當時說「很疼很疼」。好久以後,他才說「我是忽然想起我的母親啊。」年紀已經五十多歲的父親,竟然因為撞了頭而像小孩一樣想起媽媽,是一件我不能忘記的事情。另外一次父親哭,是去祭陳辭公的時候。那一次的印象也非常深刻,因為行禮之後,母親在馬路上哭了起來,父親勸她不要哭,結果自己哭的更傷心。至於後來父親大哭,則是前幾年去弔大千先生的時候了。
父親喝酒出名。人喝酒的原因不外乎二:一是有量,有量的人自然有人來找你喝酒。二是有膽,有膽的人就會自己去找酒喝了。不過無論有膽有量,多少都有一點遺傳上的關係。據說我的祖父林若公就能喝酒,並因喝酒而死。父親的酒名幾十年前就已經不小。那時候,他還在師範大學教書,幾個善飲的朋友,就相互謔稱為「酒聖」,「酒仙」,「酒人」,與「酒徒」,「酒丐」,「酒鬼」。我記得父親是「酒人」。喝醉而尚能維持人形,亦算得飲酒之道矣。
喝酒終是難免喝醉,醉後便難免失態。有一次父親喝醉了在家中大聲呼喊。那時候他的小孫女漢儀只有一歲多。見此奇景,便與爺爺相互嚷叫對抗,而了無懼色。相互「叫陣」之下,父親的酒大約是醒了一些,連說了幾聲「好兇好兇」就去睡了。第二天小孫女就有了爺爺給她刻的第一方印 - 囂妹。
父親與臺靜 農 先生生前是好朋友兼好酒友。記得他常常告訴我,他最尊敬臺先生的道德。而當時八十八歲高齡的臺先生身體健朗無比,更是極為父親所羨慕。凡是二人一起喝酒吃飯,回家後父親必要大大感慨一番。表示身體不如臺先生,酒也喝不過他了。
既然喜歡飲酒,自然就有人會送酒,這些酒幾乎都是寫字換來的。父親的寫/刻,一向有個潤格,熟朋友間有時候也就以酒代替了。記得以前有一兩年的冬天,父親還在報紙上刊過廣告。大意不外乎是「天氣冷啦,又是老人需要酒的時候啦。要我的字的人可以以酒交換。如無酒,則以白銀相易更妙,云云。」類似這樣的廣告,好像剛故去的 陳定山 先生也是刊過的。
父親的記憶力一向不是很好,尤其是對於一些他不想記住的事情。近年來他的記憶更是衰退的厲害,無論他想記或是不想記的事情,他都記不住。他喜歡讀書,但是現在幾乎過目即忘。這件事對他的好處是手邊總有「新書」可看。
大約七十歲以後,父親忽然對佛家的頓漸之說感到興趣。他以為,頓不過是漸的累積而已。若是太過期望「頓」的出現,反倒不如安靜地品味「漸」的細水長流。有了這種想法以後,他就開始用漸齋這個別號;並且刻了一方印「漸齋漸老漸通全」。
父親漸漸的老了是個不爭之實,是不是也漸漸通全了呢?我並不是十分清楚。一來通與全的定義都難下;二來,既是漸漸的通全,那麼在邏輯上,他應該是越來越通全,但是永遠也不能通全的。所以我常用<莊子>上說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的故事和他的「漸漸主義」開玩笑。不過父親漸的哲學之最高發揮,還是在對付他的壞記性上。他的另外一個號「漸忘老人」說的就是這回事 - 把生命中的一切可喜可悲,都漸漸的忘記。不僅僅是心理上的忘,更是真正地,生理上的,完全遺忘。這種好像是看夕陽一樣的浪漫,不是三十歲的我所能夠體會的。不過,我亦了解,漸忘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通全之道。
有一年夏天,我從美國回來看父親,幾乎每天都與父親小酌一番。既然飲酒,自然無話不說。一天飲酒的時候,父親忽然對我說「我不記得你是這樣有議論而好講的」。我感慨良多。不知道應該為父親年紀大的忘事而悲,還是為他的「忘境」而喜。或者,他並沒有真正地忘記他兒子的性情,只是暗示兒子應該回到身邊?有一個「漸忘老人」父親的我,也漸漸地學會不去深思這樣的問題了。
嚴師門下
王大智
原載於《時報週刊》(1 992 / 8 / 30)
一九九二年八月十六日,在台北王壯為先生家中有一次藝術界人士聚會。與會人士皆有同門之誼;而聚會目的是談大家的老師王壯為先生。這批同門之中,大多數人都已四,五十歲,並且是壯為先生分別在師大,文大研究所以及家中所收的學生。今日,大家在藝術領域中都已經卓然有成,卻聚於一堂談老師,應是「同學會」中較少見的一種方式。
同門中,部份長年親往壯為先生家中請益書法與篆刻,自然與老師相處時間多,感情亦厚。而另一部份則是大學中的所謂「課堂弟子」。如何在三十年後,學生仍對當時授課一二年的老師念念不忘,倒是耐人尋味了。
壯為先生的書法/篆刻名重當代藝壇。然而藝術畢竟是個人事業;好藝術家不一定是好老師。學生敬愛老師,除去佩服老師的藝事之外,主要是來自精神上的感召。來自老師學生之間的一種傳統關係。
在傳統的師生關係中,老師非但授業,尚須解惑傳道。並且,還要在日常生活中照料學生。在這樣的關係裡,也許我們可以多少了解那種我們非常難以了解的「事師如事父」,甚或「天地君親師」的古老情懷罷。
學生說壯為先生是嚴師,其實他亦是嚴父。嚴師嚴父間的距離並不很大,一個「嚴」字不過是出自責任感使然。責任感使壯為先生在藝術上一絲不苟,也使得他在講堂與家庭中嚴厲。責任怕是各種傳統關係中一個十分重要的環節。當然了,這種傳統關係,也是使我這個做兒子的必須自小呼他的學生師兄師姐,並且寫這篇文章的原因。
有人戲稱台灣的傳統書畫界有所謂「四大堂口」。也就是大風堂,白雲堂,寒玉堂,玉照堂。四堂號中,張大千, 黃 君璧,溥心畬三位先生擅畫,而壯為先生以書法/篆刻馳名。雖是戲言,四位先生在當代書畫界的代表性,地位及深遠的藝術影響卻都是無可置疑。他們的特色都在於他們非僅是好藝術家,亦是好老師。他們都有辦法在學生彼此間形成精神上的凝聚力,進而形成藝術風格上有傳承性的共同性格。四位先生傳藝學生,亦獲得學生們的一世尊敬。
走筆至此,忽然想到行將進入九月,九月份是紀念中 國偉大 老師的月份。在替我父親高興他是一位 成功 老師之餘,不禁想到數十年來他與學生間的相處情形。也不禁想到「君不君則臣不臣,父不父則子不子」的老話了。我們的教育界,在大嘆「師道蕩然」之際,是不是除了強調我們失去了好品質學生之外,也可以深思深思我們是不是也失去了一些其他東西。
王壯為書藝的變與不變
王大智
原載於《中國時報》(1 992 / 8 /1)
曾經與 黃天才 先生談到壯為先生的書法。 黃 先生對傳統藝術浸淫多年,他說,在台灣藝壇上君璧先生的畫 和壯為 先生的書有一共同特色,他們皆數十年來秉持一種風格,而不輕言改變。這種情形和藝術家的嚴謹及追求完美有密切關係。 黃 先生的看法,是一種明見。
壯為先生不曾受過新式訓練,對自己的藝事,也較少以新式的術語形容。然而天下本少新鮮之事,我便試著以新瓶裝一下他的舊酒罷。
對於藝術上的各種問題,壯為先生總以一種極為傳統的說法解釋,他經常說「藝術是有選擇性的」。他對於藝術創作,既不以為別人一定對,也不以為一定不對。他尊重別人的選擇,但是也重視自己的選擇。而他的選擇就是「建立自己的風格,精益求精,不隨便輕言改變」。
這是非常傳統而東方的觀念,其中的精義有兩點。第一,強調藝術上累積知識經驗的重要。發現自己的風格以及建立自己的風格都是藝術家們最關心的事。然而是不是要不斷的尋找新風格呢?卻是比較見仁見智的問題了。傳統觀念中,以為不斷改變風格不是一件好事。原因很簡單,若是風格的改變太快,每一個變化階段之間的知識與經驗的累積就不夠充分,自然其表現就不夠成熟。因此,對同一風格做持續的研究和練習,是增加作品深度的好辦法。第二,認為藝術和美感是一回事。藝術畢竟是追求美的一種工作,所以,藝術家們應透過長時間,對單一的風格加以琢磨,鍛鍊,思考而把風格中美的,精華的部份表現出來。
當然,若是並不以為作品的深度與成熟那樣重要,或甚以為將人生中醜惡,矛盾,衝突,痛苦表現在作品上乃是藝術價值之所在。那又是另一種看法,一種選擇了。壯為先生喜歡新派的抽象藝術,並以為那和書法有不少相近似之處。不過,說到他自己的路應如何走,他是完全傳統的。照他的話說,他走他所選擇的路。
然而壯為先生的書法風格,真是完全不改變的麼?答案又是全然否定的。因為世上沒有不變的事情,藝術家只是通過精益求精,一絲不苟的認真態度,對他所選擇的風格去反覆操作,使得「變化」自然而然的隨著時間的腳步流露出來。因此,欣賞壯為先生的作品,在統一的風格之中,又可以看見許多因年齡不同,而產生的精緻變化。這種「求變化」與「等待變化」的不同心態,應該也是傳統藝術,現代藝術,甚至東西方藝術間一個重大的歧異。
對於等待變化而不企求變化的藝術態度,壯為先生取了「漸齋」的號以明其志。記得他七十歲剛用這個號的時候,一位朋友與其論佛家的「頓漸」之道。以為頓是不得了的,漸則是人生體悟中較低的層次。壯為先生便問:「頓後又當如何?再頓麼?再頓又成漸啊!」客人云:「頓後便如如不動。」壯為先生停了一下,說:「我還是願意慢慢的動,還是我的生活有趣。」我在旁邊聽了,也有一些「頓」的感覺。心中想到,看來還是「漸」好啊。
我的父親王壯為
王大智
原載於《聯合報》 (1 992 / 4 / 16)
父親臥病已經近一年了。去年五月我自美返台,建議他入醫院治療膽結石。不料他身中潛伏的淋巴腫瘤細胞因而擴散,以致發病。
父親與我皆有個性,然而感情亦深。三十年來兩人間雖難免有衝突,然亦曾有數度把酒言歡以至酩酊,或甚至相抱痛哭的情形發生。父親雖為舊式人物,而至性若此。與我之間除父子情外,猶有朋友一般「男人對男人」的溝通及了解。
父親原為辭修公(陳誠)的機要祕書。辭修公逝世後,他離開政界成為一名專業的藝術家。他在五十五歲那年做了如許的重大決定,並且在三十年後建立了他的藝術事業。
藝術上不言勇,然我總以為父親在書法金石上,有一種類似勇敢的強大生命力量。他的藝術,或可以「強壯而不強烈」表示罷。父親的號「壯為」,原意即是有要為藝術「壯而為之」的意思(古人有以為治印乃「雕蟲小技,壯夫不為」之說)。 在今日藝術上非怪則無以取寵的時代,雖然他亦不反對「怪者自怪」,他的藝術風格仍是規矩,平實「壯者自壯」。
父親藝術中的「強壯」因素,除了個人性格外,當來自北方人個性特色以及生長環境。他年幼時,周圍亦多勇猛剛烈之人。以我所知,在我父母(王,張)兩個家族裡,民國以後即有五位將軍,父親藝術上的 「強壯」或竟是其來有自了。
父親抗戰時,曾為宋哲元,張自忠將軍幕僚。張將軍殉國後,父親保有了將軍的一雙襪子。日前家中翻撿舊物,視此而有十分感觸。我便寫了一小幅字放在父親床頭,寫的是「戰鬥!王沅禮上校!」(沅禮是父親本名)。 父親去年入院時,醫生認為他只能生存兩個星期,但是他生存了十個月,並且準備迎向未來的無數個日子。
(這是我剛回台灣,父親重病時所寫, 父親的確又活了八年。90歲安然而逝。小說<九二鬧神明>(《印刻》2010 / 3)裡面,有這一段的影子。 2010又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