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符徵,意象的基礎明暗?
當現實是表相,萬般言語競逐的時候,甚麼可以被滿足或完整的描述,而我們終究掌握了甚麼?核心呢?設想以符號作為溯源的目的地,以正片負片互襯互相擴形的交融打破限界。但正負片交替時的符徵是否足以成為意象的基礎明暗、又成為動態變形的符旨,而進一步跨越色彩的侷促。
當現實是符旨的交纏,超現實是否也可能是符徵的追求。而這個念頭,有沒有可能為自己在理解象徵、超現實的旅程中開啟一道門?
貳、關於延異,涉及符號設置的遊戲
需要先說明「延異」,「延異」指的是「德里達認為,語言活動永遠達不到語言之外的“物”的,即能指不再能涉及它自身之外的實體、事物和思想,它只能涉及到其他能指。它不是一個包括一組組對稱的能指詞與所指詞的含義明確、界限分明的結構,而是更像一種漫無頭緒的遊戲,各種因素在其中相互變化、作用,所有的因素都互為“蹤跡”。我們要理解某一段中的某一段詞語,必須借助於其他與它有差異的詞語,可是要理解這些其他的詞語的語義,我們還得借助另外的其他詞語。這樣,語言的理解活動就成為一個無限後退的運動,語意則“撒播”在一連串能指的轉換過程中,意義的確定被一再延遲了。」《文學本體論新論‧張瑜》。
但這並非指放任能指延長,我們似乎仍應留意符號與符徵(能指)的基礎關聯對應,然後在交叉的火網中產生撞擊,等待意義的交集堆疊。回到符號,顯然需要先掌握符徵,才有能力討論延異的運用。
讀〈書店〉,寫到「書寫與被書寫」時岔出兩股分指書店或是指我自身的讀感,所以書店呼應同化我,我也變成人造的,我也同時成了流動玻璃中冷靜如火的目光。重要的是,閱讀在這邊尚無法掌握文本的發展動向。
〈此後,不及於其他〉「從我的忌日算起/全都是雲豹,他們矯健,不喜人煙/更不用欄位」。雲豹在詩中成為強烈的符號,也因為過於強烈,當雲豹靜止時,有沒有可能被誤認是當下的符旨?所以雲豹會陸續出現嗎?延伸討論,設若以符旨為起點的書寫,是不是可以布局符徵的動線?進一步將動線抽象為結構時,是否也就成為另外一種簡約?所以色澤、溫度的置放都需要斟酌不失於冗長、不失焦?
實則,我不認為可以掌握到符徵的運動及運動的邊界,就如同雲豹與其所處環境融合去邊,延展出一種動態也同時內化隱匿獸性。而我只能尋求軌跡。但是這樣尋求軌跡,有沒有可能探索到部分超現實的架構,最少觸及超現實形構的基本樣態?所以超現實書寫的核心究竟應該掌握元件或是表現軌跡?
想到詩人蘇紹連有關無意象練習的主張。創作時真正需要的是回到核心美學論點,避免宥於表現主題或視覺的自我干擾。果如此,蘇紹連以無意象創作觀點作為一個起點也自無不可。
〈海〉一篇中剛好示範符號的穩定,例如之1中單純寫形狀及輪廓,漸次加入「對著一個形狀呼吸」及「可以被鋼琴描述」的輪廓擴充演繹。而在之6,刻意以去除名字的束縛,表達對於「遙遠」的延展甚至無向。〈作品,一九七八〉中,「那是我鉛筆盒短少的妳,意即/我們沒再交換利百代了,」,閱讀思索這句的位置時,詩人已經展示透過歷時意義再跨越的範例,寫出「一整盒的/東線鐵路第四月台/只有陽光和海」。
更深入單一符號延異方向的討論,但不等速等距等向的符徵發展,建構中又如何崩壞寫作本身。〈白馬,不是馬〉應該是質疑的起點,所以說「義理與邏輯在建構中傾敗/人們在龜裂的言語尋找偉大徵兆/說服情人和自己」。於是我應該大膽假設,這本講破綻的負片表達,其實是符號學創作意圖的嚴謹示範。
大化似乎是解脫的唯一途徑,我們也藉此脫遁、腐朽皮囊的想像,滋養壯大自贖的能量,放走作為〈人質〉的日子。諸此,如果算是一種關係的自我辯證,卻同時逐漸質疑,又解構關係。然後,思索符號穩定的意義與自律(或精準的自審)。也提供思考,如果超現實手法可包含超越經驗的觀點,符徵的掌握或可做為練習手法上「合道」的參考尺度,如此也提供習作的參酌與工具。
〈尷尬〉有點《黑鍵拍案》中拾荒老人的影子。各篇的讀感似乎都越來越集中成一個統合的感覺,抵抗被分段分行支解,產生讀者必須完讀吸收上下文的牽引。〈介入〉乙篇是許多層次的立體網狀延伸,只有時間似乎定格造成符號線索間的彼此糾纏,這些纏繞狀如「相容的悖逆」。我也不認為創作是能夠設想完全再循線發展,因為無心插柳的機會是有的。依此,或更能理解符號所可以承載的可能性或延展性。
參、解放文字的言語表徵
詩人在〈表情的複雜問題〉時,示範解放文字的言語表徵,以核心符義連接或是嘗試以核心符義相連。所以篇幅的形式結構首先被忽視或是捨棄,但是也開發出閱讀以及書寫晦澀的可能途徑。首句「在靜物畫裡拿走一個咖啡杯」空出一個符號的預想空間,置換入「兩種微笑表情」,而微笑又歧出能指,指向「分割成眉鼻唇、/一個將發音的眼神」。
〈再致雪狼〉,「血的味道/獵物/印地安頭羽/洪荒/大雪/部落」成為多格漫畫展示意符延展,似乎這些意象都具體聚攏化成狼眼間的凝視。當這個世界成為破碎的意符,〈地下化運動─電線桿與後電線桿主義〉透過拼貼這些破碎形而下的不堪,組成「挖不出一條腐爛管線」的哭笑不得。
2049年(寫作的40年後),詩人預言「符徵,其游移時的穿透力愈大,價值愈高」〈斷句後的壁虎‧2049年12月〉,這非常有趣也值得反思。詩人說「抒情不能成為油田/精準的意象和舊能源同樣耗盡」,詩人更說「我會找到斷句之前的壁虎」〈斷句後的壁虎‧2049年12月〉。我相信,詩人終必須要找到斷句前的本質,充滿符徵的所在。
在〈有人模仿快遞〉二段文本中,二段是「快遞/玫瑰/愛人/猶豫/鮮豔」在「靈感/夏娃/水/夢/陽具/愛過/死亡/半生思索」後的爆裂,而土製炸彈是橫空投入的驚奇,預告暗示繽紛的交錯或是壓抑。想到所謂無意象的討論,應該同樣不想落入具體意象認知的僵化骨架中。這是否也走向符號所可以借鏡或者借鏡符號的方向中。
如果將個人閱讀過程以視覺效果模擬,似乎每讀完文本,視網膜就會捕獲幾個亮點(這來自文字與符號脫離的自然疏離對比),繼而由點之中溢出高彩。然後我們ZOOM OUT,看到色彩與色彩的交涉、互相渲染漸層,再ZOOM OUT重組我們印象的輪廓,重建成另一種色調線條的景致。所以你突然不記得始初的文本。於是,你急促的再ZOOM IN重複ZOOM OUT,反而越增加始初文本的距離。而創作的過程如何發現這些亮點,如何構思ZOOM IN ZOOM OUT過程增益的幅員?
這種文字脫離符號(反之亦然)並不因注重符號而喪失整體性,看來疏離卻有拉扯,分行卻恰當的嵌於段落中。所以不容切片成塊閱讀,使文本有自發的內在肌理、再生、組織,消融再生。再三閱讀〈新本土論〉並反覆咀嚼「她是我在高山看見的貝類」論證本土性可參。全冊至本篇讀來,詩質及可讀性都極高,這不只是詩人所追求,同時也令人折服。
表現關懷的主題時,寫汶川地震〈舉手發問的七十二小時後〉,就不因為篇名舉手發問的通感減低震懾。對於創作表現手法的深入理解,除方便閱讀文本,還協助融通創建讀後的心靈空間,於是「山路奔跑過來的時候,天色很吵」就如此臨場並延伸更多體會的可能。
肆、文字與符號的斷裂練習
但符徵自身有無面臨侷促的可能?例如受制於篇名〈雄黃酒〉,會不會不容易脫出五月五的桎梏。雖則「對著法理大喊」是非常有意趣並活化通篇的佳構,但酒的興致太高或醉意太濃,是否不留意就吐露的太白。而這算微辭嗎?其實要算是我閱讀過程中額外的自我提醒。
〈海外的一堂中文課〉中,經由「海外」對「中文課」、「海外」對「不在故事的目次」、「痛、飄零」對「愛過、深刻」,到「單音節的爬蟲類」,首段展示一個概念蔓生或演進的過程。二段兩句「在我的島,它們一個字一個字爬上陸地/有些時態來不及變化遂集體永恆」,演譯島嶼和中文一種無可言喻人時地物的膠合,以及發展的莫可奈何。這些演譯,較諸描寫花很紅或荷葉像一隻倒張的傘等方式,都來得有折疊深沉有力並刻意避開明喻或形容堆疊。因此,不是修飾也不費心修飾,是符徵的彼此衝擊。如「巴士被安排在一定的風景─從詩經到競選的旗幟亂飄」〈海外的一堂中文課〉,表現時空是如此相依並且有力。
〈秘密信仰者〉中,膠著一些線索「匿名信/鬼/感覺/迷信/愛的擬人格」成就一條單薄的信仰同時也證實信仰單薄。然後,我要形塑一次〈內海〉讀後的過程,〈內海〉讀做思量久久不能得之的寫詩(孕詩)過程。自證的過程來自首段末句「抓傷了頭皮」的擷取,以及二段「祂們自動回來找我/趕在髮浪退潮的第一時間」的串接。緊接著再往前文走,首段似乎是描繪梳理詩緒的過程。所以這種閱讀過程,或也是延遲之後的意義顯現,而這種意義定錨,也才能再往前思索「搬開一切可能砸中旅人的徵兆」的意義。
詩人在文本中,給了晦澀一個參考答案「一封主旨空在那裡的信」,也給了〈我們的晦澀〉一個非關主旨、葯石、尺度的參考答案。但究竟是甚麼晦澀?容閱讀時透過「病/不治/器官/生機/酆都」串出的印象做一個小小猜想,如此就連篇名也加入文字的戲耍中,而遊戲本身放射出多軸的想像及接繫。詩人沒說的,是如何挑選符號,以及符旨指向的過程中,如何鋪排相近的符號(或許應該說是符徵)?
〈蹉跎如火柴的美學姿態〉是一個自給自足的試探,從「不被察覺/…/不被存在」,說這樣「不一定就此殘缺」。「擦亮一根火柴的姿態」,所以「我們要蹉跎,不以電光火石摩擦黑夜」延伸火柴姿態的視覺效果。將理性思維,透過文本的肌理,陳示論理的感性可能,具美學姿態的「感官的悲喜」。
我們將〈她的出現〉視為情詩,結句以「豐饒更緊張的風景」當然極富興味,然後倒回來設問「你們會圖謀在婚宴中凱旋一次嗎」。讀詩之外,仍然也要回頭再思索符徵的選取及恰到好處的擺置。
同樣,到〈東遊要到琵琶湖,他說〉,不僅是「海岸線確實在這裡打了一個毛線球」,對符號的思索參照也是。經常我們會做一些的地景詩或地誌詩討論,不禁會說,如果去掉名稱,文本的內容是否通用?因此探看一篇地景或地誌詩的創作,不論就文本或是就符號的操作,當有使文本跳脫特定指稱的可能時,創作的文本要如何自處?符號運用上的避免指涉或自動書寫如何化解顛倒命題的尷尬?
再想像的漫無邊際一點,當二元前提的必然性被解構被推翻,碎裂出後現代的各式樣貌,拼貼可能是創作表現形式之一,拼貼的元素呢?不論材質、色澤,會不會都在回歸成某一類某一種符號?這或對我個人後續的閱讀中投石問路,或延異出更多個人旅途的需求及導致目的的多變。
閱讀的思索仍無法停止。當〈有時我也聽簡單的歌〉簡單的「才能望見歸來的人」,而現實是如此轉折扭捏,詩人又是如何鋪陳文本避免落入囈語的景況。閱讀被接連幾個自發難題困住時,詩人的兵器譜出現了。
詩人亮出〈彎刀〉,在形意連續的集結練習,藏了個「時空如詩」的筆法,所以「彎刀/明月/眉/迴旋/風扇葉片/漣漪」,要「俐落取下巔峰的首級」。〈迷迭劍〉是一首與閱讀預期不等長的作品。或許與前言詮釋有關,意欲避開其中的衍義。果如是,這也隱約的提醒一個表現形式追求中的自律與自鑑,不忘情於開疆闢土過程中掌握分際。
為了「內調氣血、陰陽、外克斜風、虛實」,詩人擁起一把〈定風戟〉,而符號間牽連蹤跡顯得特別顯著。如果要說明何以「黃花崗飛出一隻倒著飛的蝴蝶」,虛實、實虛之間又為什麼需要辨明有形之血如何自生。至此,看來輯五中各篇的小序就都有幌子的嫌疑,本身就塑成一個大型符號,而與文本間有互斥互譏的效果。續讀〈暴雨針〉,難怪說「意向紛呈」。續讀〈斷刀〉,還應該多關注打造出的斷刀如何漸次轉化為「短暫」的意涵。
〈黑色奇萊〉是詩人自比,因為詩人說「除了喧囂/你還會有什麼江湖仇家」。之後的〈虞兮‧虞兮〉、〈大盜之行〉是語氣運行。〈虞兮‧虞兮〉中「向長恨裡,滔滔」既忠於史篇還有亂髮糾結的圖騰。〈大盜之行〉隱述一種快感殖生的雄辯,那麼,文本終究是符號的殖民或者符號是文本的殖民。
伍、「戰國就快結束/楚王去去就回」
或許進入符號是與表象持距的一個方法。難的是,以核心符號出發,如何避免自陷於符徵交駁的網目中。而閱讀過程不需要太多預設,會同意由著創作者設置的符號引入網目的剎那,享受蔓延,等待下一次符旨的交錯層疊或是顯現。而詩人在哪?既不是符旨也不是符徵,詩人是觸發任何向度的指向。
〈太歲〉將犯,時序上也很快會就範。詩人何苦為難「雞牛虎羊」,而文本的旅行,從來不是「一兵一卒」,也不止於一兵一卒,閱讀上還要與我「頑強抵抗」。然後我與詩人的文字,還在持續對峙。
當綻放與破綻的爭執成為視焦,至於誰與誰就都成為背景議題。而我有興趣的,是何時何地在哪個位置,可能又產生多視角的詮釋權之爭!如此,這些摩擦的火花必燦爛如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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