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１

　　安祈上班的第一天，騎著機車在陌生的道路上前進，越往海邊的工業區，頭頂上的天空越漸由藍轉灰。他心想，原來工業區是真的污染了周遭環境，這不再是距離自己遙遠的事。在路邊停了下來，他拿出背包裡的口罩，保險起見，還是戴著去上班好了。短短的十幾秒鐘間，後面的車流像洶湧的浪潮般，一波一波地向前駛去。他以後也會是這景象裡的一員，趕著八點上班，在園區門口打卡，日復一日。意會到這般未來後，安祈不免嘆了口氣，他有點懷疑，在這裡工作會是個好的決定嗎？儘管他連辦公室的第一步都還沒踏入，卻已經陷在自我的長考裡。庸人自擾般的思緒最後在通勤的終點被打斷。他在機車停車場裡找了一個靠著圍牆的位置，掛上安全帽，鎖上大鎖，又從車廂裡拿出工地帽戴上。這裡所有的人頭上都有一頂，他試圖用目光搜尋例外，卻驚訝這種安全規定竟被所有人好好的遵守著。「這就是社會啊！」他說了出口。對於剛離開學校的社會新鮮人，在轉換場域的過渡日子裡總會把自己置放在不屬於前，也不屬於後的地方。

　　一切順利地找到自己應該報到的辦公室，裡頭已有兩個人，安祈數了辦公桌的數量，整間辦公室似乎也只有比他早到的兩個人。一位雙鬢已經斑白的中年男子應是他的直屬上司徐國發教授，另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年輕女子想必是之前發來通知電郵的助理Miss Wang。他趕緊走向教授面前問好：「教授早！我是今天來報到的吳安祈。」教授摘下老花眼鏡，起身歡迎新來的年輕人。「你好，聽說你是晉勇的學生啊？」「是，晉勇老師是我的指導教授。」安祈回答。國發教授：「他是我以前博士班的學弟，他這次特別交代我要好好照顧你。你放心，我們這邊工作環境很單純，你不用多久就能適應了。」安祈應聲：「好。」教授轉頭叫了助理一聲：「來，安琪你帶他去熟悉一下環境。」教授見安祈一臉困惑，笑著跟他解釋：「你叫吳安祈，我們助理小姐叫王安琪，後面那個字不一樣。看來以後我要改叫你們小吳、小王了。」安琪戴著口罩跟工地帽，朝兩人走來。國發教授：「那我先去忙，下午我再跟你介紹一下我們的實驗室。」

　　安琪領著安祈往最近的南門廠區走去，她一路都保持著十分迅速的步伐，就像是不想讓安祈跟上一樣。他開始納悶是不是上班第一天就被刻上壞印象了？走著走著，安琪突然停了下來，回頭對著安祈說道：「不好意思，我要先聲明兩件事。首先，因為我有恐男症，所以沒辦法跟你有親切的互動，但這不是我討厭你之類的，請別誤會了。然後，請注意不要碰到我的身體，不然我的恐慌症會發作。可以嗎？謝謝。」安祈頓了一下，一時之間似乎沒會意過來，幾秒過後才釐清當下是什麼狀況，說：「好，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安琪：「嗯，謝謝，雖然不能跟你握手，但我要說很高興有你這個新同事。因為上一個檢驗師離職已經半年了，只有我跟發哥的辦公室很『空』。」「是喔？」「對啊，其它的事我再慢慢告訴你。你記一下，你要去的『現場』有幾個，像這邊的南A廠、南C廠，還有東門那邊的東六、東七，最後是北邊的北A跟北B。一週上班五天嘛，其中東六、東七是比較小的，這兩廠排一天去抽驗，其它四個地方就分別各一天去。來吧，我繼續帶你熟悉一下路線。」安祈拿出小冊子寫著，而安琪又接著說：「你以後上午就照剛說的schedule跑，中午以前回來辦公室就好。我們午餐在辦公室吃，大部分會訂便當，有時候是發哥的太太煮飯來，有時候我出去洽公會順便買外帶這樣。然後，午休時間是到兩點，兩點到六點下班之間你就把上午的紀錄打成報表，其餘的時間發哥說讓你做自己的研究。他說你要申請博士後研究員，真羨慕你有明確的目標。」安祇仍不斷做著筆記，直到聽見話題轉到他身上才抬頭看著安琪。儘管天是灰的，但夏天的太陽仍十分毒辣，兩個人戴著工地帽早就滿頭大汗，而安琪全身只露出兩隻眼睛和雙手，從口罩進出的空氣快跟柏油路上的蒸汽一樣熱了。

　　「你呢？」安祈反問：「你沒有想做的事嗎？」他在不好的時間跟地點問了一個不好的問題。可是安琪卻正色，果斷回答了：「我是T大法律系畢業的，我以前想當律師，當然想當律師。」安祈試圖追問：「那為什麼現在在這邊？」安琪又換回原來的態度：「先不說這個了，我們還有兩個很遠的廠區要去。」這番對話讓安祈更加好奇眼前這個女人了，可基於是上班第一天，他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問什麼就問什麼，這種壞習慣在他畢業離開學校時就該戒除了。眼前更重要的是他得趕緊熟悉環境，一份老師引介的好工作，月薪四萬，工作環境單純，還能獲得申請計劃的論文實驗數據。比起很多人的第一份工作實該慶幸，他自己也清楚，這一兩年如果在這邊待得習慣，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了。他跟著安琪亦步亦趨，心裡漸漸踏實起來。


＃０２

　　安祈上班第二週的星期五，對於工作的流程已經漸漸熟稔。上班打卡、進辦公室放包包、帶著記錄本巡廠區機器，通常十一點左右就能準備回辦公室休息。他喜歡在園區裡散步，時常牽著腳踏車一路晃回來。這個工業區總共有兩千公頃，他是怎樣也走不遍的，廠房一棟接一棟，加上不同部門的辦公樓，在沒親身經歷這一切之前，「工業區」三個字就只是個常識語彙。不同於想像中的工業區，其實裡面就是一個獨立的世界，上萬人在這裡謀生，為了生活，為了成為社會中的人。雖然很清楚地確定空氣變成一片混濁，煙囪二十四小時的疲勞轟炸，天空早已不復藍色，無法逆反的汙染終究是造成了；可是，更無法想像若是沒有這裡，那麼大家該何去何從呢？安祈自己也感到驚訝，他從來沒有想過，在這個問題上居然會有立場拉扯的一天。他最終選擇了沉默，選擇了成為被馴化的那一群。這幾年下來，他所學到最重要的一件事：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或意見，所付出的代價要比沉默的人多太多了。

　　安祈在辦公室外的樹蔭下發呆，思考著那些終究放在心底的想法，他不只喜歡散步，更喜歡的是一個人想事情。直到手機震動起來，打斷了他的長考。「喂，安祈你回來沒？便當來了快上來吃飯吧。」電話那頭是安琪的聲音。他突然發現，安琪的聲音屬於輕柔的，而咬字中又有一種自信感，可是句尾的最後一個音總有一種微微的抖動。「好，我在樓下了，馬上到。」他收起無意義的思緒，三步併兩步地跑上樓。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桌上的便當以用過的廢紙墊著，不偏不倚地放在正中間，安祈已經在小地方察覺到安琪的做事態度。國發已經用著不屬於學者的吃飯速度飛快地扒著飯，一邊看著電視上的新聞，一邊示意安祈趕快吃飯。相反地，安琪的動作可以說是緩慢優雅，她等到安祈要開動了才解開餐盒上的橡皮筋，摘下大多時間都戴著的口罩在一旁放好，悠悠地從抽屜拿出自己的餐具，然後握著雙手做餐前禱告。一切就緒之後，轉了椅子九十度跟發哥一起看新聞配飯。而安祈則是在他們兩人後面，默默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並將這視為他的辦公室用餐樂趣。發哥在廣告時間中轉頭對他們說：「你們兩個晚上有事嗎？我們請你們一起去餐廳吃飯，當作安祈來上班的歡迎會吧。」安琪反應一向很快：「我沒事，我可以。」安祈楞了一下才回答：「我也可以！」

　　下班後他們約在南門外等。安祈騎機車在他們兩輛汽車後面一路跟著，漸漸遠離了灰色的天空。儘管入夜的天空看不見顏色，但仍可感覺到市區夜空中的清明。安祈把機車隨意地停在路邊後，在餐廳門口等著發哥跟安琪停好車。發哥開的是普通的黑色toyota轎車，而安琪開的是白色lexus運動型房車，以她的年資似乎不是能輕易負擔的，安祈猜想，那可能是她家境很好吧，這麼一說倒是蠻符合她的形象。他看著安琪用一種名門閨秀的架勢切著牛排，而每一口至少都嚼個十下，心裡的人物設定小劇場讓他不亦樂乎。安琪瞧他開心的樣子，忍不住問：「有什麼好事嗎？看你這麼高興。」安祈搖搖頭，發現該把只有自己懂的情緒收回來些。餐後發哥說道：「晚上沒喝到東西，不能乾杯，不如我們去隔壁的居酒屋續攤吧。」安祈平常就喜歡喝啤酒，這次比安琪還要早一步回應說好，而她也沒有拒絕續攤的意思。

　　這場在吧台上的小酒會讓他們彼此的關係又拉近了一些。發哥跟安琪各坐在安祈的兩側，安琪不能喝酒精類的東西，她點了黑麥汁靜靜地用吸管吸著，發哥跟安祈喝著啤酒聊一些他們學術界裡面的話題。「你們現在論文的評量跟我們以前念書時候已經差太多了，你寫得內容再好，只要你年度的量不夠，在申請獎項或補助，還有未來進大學教書要升等，都很吃虧。」發哥滔滔不絕地說。安祈應和：「嗯。」發哥又繼續：「我還是覺得，研究，要做有貢獻的，對於學術上的技術層面，或是在產業上的領域，這樣才有研究價值。特別是我們工科像電機、機械這類的，你研究出來的東西，要能夠反應在實際的應用上，我覺得這樣才對。」安祈再跟服務生要了兩瓶啤酒，對發哥說：「來來來，老師我敬你。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安琪並沒有因為話題不是她的專業就置身事外，她十分專心在聆聽他們兩個的對話。從小就在明星學區長大的安琪，到了高中、大學都是第一志願，她樂於學習任何她不知道的知識，認為各種專業之間都有它的不可或缺性。發哥突然換了話題對安琪說：「琪琪你有沒有打算之後要考律師或司法官？你們兩個在我這都只是暫時的中繼站，終究要往自己的理想去的。」安琪回答：「如果是之前問我，我可能會說我還在考慮，不過今天聽你們這麼一聊，我好像有個底了。」安祈溫柔地對她說：「這樣很好啊。」安琪收起平常的武裝，難得露出微笑的神情，她把頭轉了回去，看著吧台櫃子上的彩色瓶子們，若有所思。

　　這一坐就將近半夜，國發打了電話請太太開車來接他，因為喝酒不開車的原則，幸好三人都住在市區裡，離家不算太遠。安琪與安祈等到發嫂接走發哥之後才打算動身，這時安琪開口：「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吧。明天我再帶你來牽車。」安祈正苦惱著該怎麼回家，這個提議真是及時雨。他將機車上了大鎖，然後跟著安琪走到停車場。安祈開了車門坐了進去，繫上安全帶說：「你的車很好欸！」安琪：「還好吧，我大四時候家裡買的。」安祈心想他猜的一點都沒錯。兩人開了車上閒談的話匣子，安琪：「我畢業以後除了爸媽就沒有載過別人了，你是第一個。」安祈笑道：「真是我的榮幸。對了，你今天很不一樣，感覺好像比較，嗯，輕鬆。」安琪答：「是嗎？也許吧。我本來就不是難相處的人啦，而且今天是特別的日子，你應該不知道吧。」安祈好奇了起來：「是什麼日子？」安琪略帶凝重地說：「是發哥兒子的忌日。」安祈震驚：「噢…」安琪接著說：「他跟我們差不多年紀，我看過照片，是個蠻英挺的男生。」安祈問：「他怎麼走的啊？」安琪：「好像是去登山時高山症發作。唉，發哥那時候在中研院當研究員，忙到沒接到電話，來不及見他兒子最後一面。他一直很自責，後來就自請轉任產學合作案的計畫主持人。也就是我們現在上班的地方，所以啊，今天他一定不想待在家，找我們一起聚聚，我們必須情義相挺才是。」安祈：「今天居然在這麼悲傷的事情之下結束。我一直以為發哥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的樂天派。」安琪：「每個人都會有傷心事的。你也是，我也是。不是嗎？」安祈：「我真的沒發現你私底下也是會觀察別人的人。」安琪：「那你不知道的事還不少。」車轉進了巷口，安祈家到了，他下了車，對安琪道謝：「謝謝你送我回來，那明天你方便出門時再打電話給我吧。」安琪一邊迴轉，一邊對安祈說：「好，我再打給你。」

　　安祈爬了兩層樓梯，回到他老家的小公寓，父母親少數留給他的東西之一。跟父母親斷絕聯絡之後，這是他唯一與他們的連繫了。從冰箱拿了罐瓶裝水，他一股腦地把水灌進胃裡，有些冰涼的刺痛感，就像他的家庭給他的感覺一樣。安祈不禁回想關於自己的種種，父母的不諒解與每每的爭吵，他始終不明白身為同志哪裡有錯，到底爸媽為什麼這麼不能理解他。他離開家之後的幾年，自己打工養活自己，證明他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得比他父母親還要好。碩士畢業攻讀博士班，三年就完成博士論文準備申請博士後研究，並在指導教授的推薦下來到工業區擔任廠區機器檢驗師。這一路並不容易，卻是他自己選擇的道路，任何辛苦他都甘之如飴。這種經歷使他變得內斂，不易表露自己。離開了原本長大、念書的城市，來到位於中南部的陌生的老家，在小時候的記憶裡好像過年有回來過幾次，除此之外一片空白。剛搬來的時候，他花了幾天將老家整理乾淨，買了必須用的電器和家具，好不容易才像個「家」。安祈在客廳裡坐了好一會，他大概清楚進入思緒的迴圈需要多少時間，直到一切平復下來。


＃０３

在睡夢之中，聽見手機響了，原本不打算接而繼續睡，但他突然意會到應該是安琪打來的，這可不能磨蹭，因為他不想給安琪添麻煩，加上他也必須牽回自己的機車。一接起來，手機那頭的聲音：「喂～吳安祈你起床了嗎？」一樣的尾音抖動，確認是安琪無誤。安祈清清喉嚨假裝自己已經起床：「嗯，起來了。」「那我十五分鐘左右到你家樓下，你到時候就下來吧。」「喔好。」安祈應道。電話一掛，他趕緊起身梳洗，換上出門的衣服，他不曉得為何自己如此緊張，好像是什麼重要的約會一般。他下樓，她招手，不到十二小時，車內閒聊的場景再次上演。「你有宿醉嗎？」安琪問。安祈：「應該，沒有吧？」安琪笑說：「你看看鏡子，你的表情好僵。」他看了一眼後照鏡，還真的如此。「不如你陪我去山上喝咖啡好了，你順便醒醒腦。要嗎？」安琪突如其來的邀約比起發哥更讓安祈感興趣，她畢竟是他來到這裡之後第一個認識的同齡朋友。安祈不假思索地點點頭，並且慶幸自己有穿好衣服才出門。安琪駕車離開市區後，在郊外的馬路上用力踩下油門，高級車的引擎規律震動感瞬間感染兩人，她按下音響開關，聽著播送音樂為主的電台。是一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澄澈的寶藍色使人目眩。

　　「那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安祈試圖問一個出格的問題看安琪會怎麼回答。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其實我覺得我們在某些部分還蠻相似的。」「嗯。」安祈表示同意。安琪說：「不過你應該比我更會偽裝自己，我不行，我只能假裝冷漠。」她沒等安祈回應，又繼續說：「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作為交換，好嗎？」安祈享受著這番對話，他已經離開「話術」好久好久，他覺得交談本身就是一種鬥智，而且兩個人要有差不多的程度才能激起火花。他回答：「好，你問。」安琪嘴唇先抿了一下，說：「你是不是不喜歡女生？愛情的那種喜歡。」安祈下意識地反應：「靠！」他沒想到安琪在認識他不到兩週就問了這個問題，一方面出乎意料，一方面覺得棋逢敵手。安琪：「我答對了嗎？ＹＥＳ！我就知道。」安祈相譏：「你在高興什麼啦，你就不怕我生氣？」安琪：「因為我知道你不會。而且你曉得我會尊重你的一切。」她說完後就開得更快了，登山靴型的短靴踩著油門跟煞車格外踏實。安祈降下車窗，讓窗外的薰風打在自己臉上，安琪看他這樣，索性關了空調，也跟著開了窗。她的碎花襯衫隨風拍打著身體，好久沒有這樣放鬆了，自從那天之後安琪就將自己包覆緊緊的，連同心房。今天她翻出衣櫃裡久違的衣服，大學生般的打扮，碎花襯衫、粉橘色褲裙，還有她以前最愛的短靴。

　　他們在郊外山上的露天咖啡座停了下來，選了個視野一望無際的座位。安琪按照約定告訴了安祈她的祕密。她以一種平和的語調訴說著：她畢業之後去了一間律師事務所當助理，一邊準備律師考試。某天加班到很晚，甚至超過捷運營業時間，她想說乾脆走路回家好了，沒想到在路上被喝醉的幾個醉漢非禮，她拼了命地掙扎，直到剛好有路人經過才解救了她。她在醫院待了三天整整，全身滿是因反抗而來的自衛性傷口，還有一堆拉扯中的挫傷。她之後離了職，在家什麼事也不做，一句話也不說，就這麼過了三個月。發哥跟發嫂是安琪爸爸的老朋友，他們知道以後，就常到安琪家裡去找安琪講話，她漸漸地恢復正常生活後，發哥建議安琪到他的新單位上班，因為工作跟環境都單純，就當作是回歸社會的過渡期吧。「所以，我才會有恐男症，現在雖然已經好很多了，但還是無法有身體上的接觸。」安琪結尾如是說。而安祈不作任何反應，只是專心地聽她說。他沒意料在她身上居然發生過這種事，太可怕了，他無法想像。不過，安琪與發哥的密切關係也解釋得通了，他們互為救贖，用一種沒有言語的方式包覆對方的傷口。

　　安琪喝了一口特濃拿鐵說：「好啦，就這樣，你聽過就忘記吧。」安祈點頭，黑咖啡入口的時候他表情有點苦，不曉得是不是連續聽了發哥跟安琪的事情之後，覺得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安祈看安琪的眼神變得有些不同，多了一些疼惜的柔和。不過發言的主動權依舊握在安琪手上，她覺得安祈的存在是一種天父的賜與，她有了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像是鏡子中的自己一樣。他們加點了兩份三明治充飢，安琪照例緊握雙手禱告，她用不像她會說的閩南語念著：「阮在天裡的父，願您的名聖；你的國臨到，你的旨意得成，在地裡親像在天裡。阮的日食，今仔日給阮。赦免阮的辜負，親像阮亦有赦免辜負阮的人。勿得導阮入於試著救阮脫離彼個惡的。因為國，權能，榮光攏是你所有，代代無盡。阿們。」安祈待她念完，說道：「我還是第一次聽台語版的主禱文。」安琪說：「我家都是長老教會的，從小就用閩南語作禱了。那你怎麼會知道我念的是主禱文？」安祈：「因為我大學時候的男朋友是教友，我有時候會陪他上教堂。多少懂一點。」安琪好奇地問：「那你們後來呢？」安祈答：「後來我繼續念研究所，他出國去了。所以算是分手了。」安琪：「我好想看你們一起在教堂的樣子喔！完完全全是奇景，你知道信教的大部分還是反同的。」安祈：「對啊，他在那邊都只說我是他同學或好朋友。而且你還問我這個問題！我想你心裡的天父應該跟別人的不一樣。」安琪：「宗教是眾人的，信仰是自己的，可以被調整也會隨著社會變化。」安祈應道：「是是是。你說的對。」安琪望著遠方說：「我想再說一次，很高興認識你。」安祈微笑答：「我也是。我們用說的握手吧。握手！」安琪笑起來左臉頰有淺淺的梨窩：「握手。」

　　午後時分，沿著蜿蜒的山路繞下山，這裡靠山的天氣過了中午一、兩點就會起雲，有時候還會起霧，而夏日的傍晚通常會下些小雨。他們在天空變色前回到平地，對他們來說，在藍色天空下的時間太珍貴了，如同雨後彩虹一般。廣播裡依舊播放著歌詞不知所云的曲子，兩人熱絡地聊著天，沒意識到時間隨著歌曲一首一首地逝去。


＃４

　　安祈上班屆滿一個月，辦公室在三人用餐時總會熱烈地討論電視上的新聞。國發不曉得為什麼安琪跟安祈兩個人私交變得那麼好，心想難道是單身男女看對了眼嗎？雖然只是瞎猜，但真的這樣的話，他倒也樂觀其成，只要安琪能夠像恢復像以前一樣開心，他就什麼事情都好。便當裡一旦出現了安祈不吃的紅蘿蔔或青椒，他就會要安琪夾走並幫他吃掉。國發突然覺得他們倆在一起相處的感覺比較像姊妹，安祈的確是算秀氣的男生，而安琪是個漂亮女孩完全沒有男孩子氣，兩人關係好得像手足，卻不是兄弟，那就只能說姊妹了。國發想到他差不多等同於他們的父親便感欣喜，在有小孩子的屋簷下是一種簡單的幸福感。

　　國發向兩人交代他下午要趕回北部開會，請他們下班時記得鎖門上保全，還有把辦公室的垃圾收一收帶去外面垃圾子車丟。安琪示意她會記得，國發就拿著公事包走了。安祈也跟安琪說他下午要去樓上實驗室跑數據，如果有事再打分機給他。由於週五該做完的報表跟公文都完成了，安琪在只有自己的辦公室沒事可做，就先收拾大家垃圾桶的垃圾。她發現國發跟安祈的垃圾桶根本沒有什麼東西，只有一些小紙屑，想想他們兩個都是不會製造垃圾的人，成天與紙和電腦為伍，毫無細碎可掉，只有安琪自己的垃圾桶有些零食的包裝紙和飲料杯。她想喝飲料的時候就會開小差去買，但沒有忘記把自己包得只露出眼睛和脖子，在人來人往的廠區內，做好準備才能避免身體接觸。安琪收拾好垃圾之後就直接下樓拿去丟，可她居然忘了戴工地帽，露出了她的長髮，他平常都會把頭髮塞好的。好幾台載滿工人的發財車經過，不斷對她吹口哨，還說了一些不入流的話。雖然在工業區裡面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但安琪突然有了很不好的感覺，她走著走著，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雙手手心冒汗。她丟了垃圾後就趕緊跑回辦公室，因為她的恐慌症發作了。回到位置上依舊兩眼無神，不斷地顫抖著，然後趴在桌上無聲無息地掉眼淚。

　　安祈五點左右才從實驗室回辦公室，他哼著最近的新流行歌，一派輕鬆地把筆記型電腦放回公事包裡。他才剛開口：「安琪你下午一定很閒吼！還偷睡覺。」說完就發現安琪全身縮成一團，趴倒在桌上毫無反應。他趕緊蹲到她旁邊問她怎麼了，安琪意識很清楚，她說：「我恐慌症發作了。」安祈問：「怎麼會？你怎麼不趕快叫我，我就在樓上而已啊。」她的身體依舊無法抬頭或起身，臉頰貼在桌上說：「沒關係，因為真的沒怎樣，等一會就會好了。」安祈不知道該做什麼，只好倒水給安琪。在無聲之中等待安琪平復過來，安祈陪她在辦公室待到晚上六點半，她才能夠起來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安祈幫她拿著背包，減輕一點負擔，安琪慢慢地走著，此時廠區裡面已經沒有什麼人了。安祈走在她身旁，但又不會太接近，他聽得見安琪嘴裡不斷在念著幾段聖經裡面的句子，因為太小聲了只能聽懂幾個關鍵詞，像是「赦免」之類的。安祈突然感到氣憤，他覺得安琪又沒有做過什麼錯事，為何要不斷請求赦免？根本只有好人才會背負原罪吧。他誠懇地希望，如果天父真的存在，請庇佑安琪，讓她不要再受到任何的傷害了。

　　在陪著安琪走回大門外停車場的時候，在路邊遇到一群醉漢，安祈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上心頭。他要安琪不要看他們，往前走就好。兩個人的不安成真，這群人圍了上來找碴：「兄弟，晚上要帶這個漂亮女生去哪啊？」安祈試著不理不睬，認為他們會自討沒趣。醉漢們又說：「唉呦，不理我們啊，妹仔把口罩拔下來，讓哥哥看你長得多水好不好？」其中一個人伸了手試圖接近安琪，安祈見狀將他的手用力撥開。醉漢們：「欸你怎麼動手，是想打架嗎？我看你多能打！」安祈大喊：「你們不要鬧！我朋友她身體不舒服，拜託你們走開，我求求你們。」醉漢們聽見安祈的軟性請求更加挑釁：「幹，娘炮，這樣也想逞英雄。塞你娘！」沒想到先崩潰的是安祈，他這輩子最討厭別人說他娘炮，他當初就是因為他父親說過類似的話而離家的。安祈一股氣上來，他想到以前到現在所有對他有意見的，那些不屑與輕視的，還有說他什麼事情做不到的，唯一的情緒死穴堆積多年的怨氣跟怒氣在此刻爆發。他一拳就朝著對方揮過去，打中了但是傷害不重，何況喝醉了神經本來就比較麻痺。他這一拳把這五六個人都激怒了，一擁而上圍著安祈拳打腳踢，只有安琪瑟縮在一旁，一動也不動。眼看安祈被打得滿臉都是飛濺的血漬，幾乎都要昏迷過去。安琪也忍不住放聲哭喊：「不要再打了啦！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們不要打他了好不好？」這幾聲喊叫驚動了南門門口的保全，三個人握著手電筒趕緊前來查看。保全見狀馬上通報同事，也打電話給警察跟救護人員請他們過來處理。醉漢們一哄而散，但有兩三個逃走時被保全們制服在地上。安琪雖然仍不斷掉著眼淚，可是她卻走到安祈身旁，抱著他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頭。她用外套袖子擦著從安祈嘴裡和鼻孔滲出來的血，自責得像是自己才是打傷他的人。

　　安祈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急診室，車上護理人員不斷以無線電向醫院通報：生命跡象正常，但意識昏迷。一個醫院護士向安琪詢問安祈的基本資料，她對於他的病歷跟藥物反應毫無所知，直到護士問道要聯絡誰時，安琪才說了「徐國發，手機xxxx-xxx-xxx」。護士打了電話給國發，他知道消息之後立刻叫了計程車直接到醫院來。安琪在手術室外的長廊上坐著，她忘了當時自己什麼時候克服了恐慌症，她唯一想到的就是要救安祈：他是為了保護我才會被打成這樣的。看著針織外套上滿滿的血跡，安琪悲從中來，原來安祈是天父派來保護自己的。兩個小時後，國發才趕到。他問安琪：「安祈現在狀況怎樣？」她的淚痕還沒乾，眼淚又繼續滴下來：「他還在昏迷，醫生說如果天亮以前他還沒醒就很危險了。」國發：「這樣啊…安琪你有聯絡他的父母嗎？」安琪一驚：「對不起我忘了，我只想到要聯絡你。」國發安慰她：「沒關係，我來打電話。那你自己還好嗎？你有受傷嗎？」安琪：「我沒事，因為安祈他有保護我。」國發：「好我知道了，那我先去打電話，你不要哭了，先去洗手等他醒來好嗎？」安琪用沾滿血的手擦眼淚：「好。」因為人事資料都在辦公室，國發只好輾轉問安祈的指導教授晉勇才要到他家的聯絡電話。

　　凌晨一點，安祈的父母趕到醫院，他們向國發跟安琪詢問了狀況，就靜靜地在加護病房外面等待。安琪只聽見他媽對他爸說：「你看你要不是那死脾氣，今天安祈會這樣嗎？都要等到出事了才能見他一面。」時間一刻一刻在走，走越久安祈就離他身邊的人越來越遠。三點整，國發忍不住情緒，哽咽地向安祈父母說：「安祈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拜託他不要怎樣才好。」他畢竟無法再承受第二次喪子的痛苦了，卻依舊要把持身為父親的堅強，作孩子的靠山。然而四個人再度沉默，他們這時候也許在考慮最壞的情況了。加護病房的護士在凌晨四點半走來傳達安祈恢復意識的消息，可是還不能探望，要等到早上移到一般病房才行。他們知道之後，緊繃的情緒終於緩和下來。安琪幫大家買了幾罐瓶裝水，一同等待著早上能跟安祈說話的那一刻。

　　「孩子，你多休息。換他們跟你說。我們待會再回來。」安祈媽溫柔地說道。安祈的父母走出病房外，示意國發跟安琪可以進去了。安琪一進去就握著他的手禱告，安祈對她說：「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國發看見安祈醒來的樣子，難忍內心澎湃，他說：「我真的差點以為我要失去第二個兒子了。幸好沒有，幸好沒有。」安祈說：「老師你別擔心，我還在。」國發點點頭，他想多說些什麼，但好像也足夠了。於是只剩下安琪跟安祈兩個人。安祈：「我全身都痛，你可以單方面跟我講話嗎？」安琪說好。她拉了椅子坐下：「那我問你一個問題，然後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安祈「嗯」了一聲。她在他耳邊小聲地說，安祈閉上眼睛，試圖等待安琪說話才有的尾音震動。因為安琪的問題他回答不了，而且那個秘密對他而言也不是什麼秘密了。這時候安祈才發現，原來他們想的事情太像了，說不出口的話太多了，等待著某個特殊的人太久了。看著安琪就像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又有什麼話好說呢？只好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