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版的海報好可愛)

飲食男女 – 沒有母親，但母親無處不在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少年Pi的關係，最近電影台重播李安舊作的頻率變高了。我也因此又看了一遍1994年的<飲食男女>。看完後不得不說，李安的東西真的很值得多看幾遍，大量的隱喻和隱藏的感情線，覆蓋在原本就很豐富的劇情下面，不僅是要動腦筋思考，長了些年歲、多些人生經驗，也會衍生出很多新的感覺。

    再看一次<飲食男女>，我的感覺是：母親。

    我在網路上找到一篇文章說這部片裡面暗示了很多父女之間亂倫的戀情，我個人覺得「亂倫」是有點過頭，但很多想法是很接近的。在一個單親父親和三個女兒的家庭裡，女兒們都在一方面爭著扮演母親的角色(出於情感上自願，或是基於道德義務)，但一方面也在逃避這樣的定位。

    大姊家珍最辛苦的一位，身為長姐，她義無反顧地扮演起「母親」的角色。就像家倩講的，自從媽媽過世後，大姊就變成了她的家長，她住進母親生前最喜歡的房間，用長輩的語氣對妹妹們說話(「妳懂什麼，那時候妳還多小」之類的)；她也「自以為」地擔下父親「老伴」的責任(她告訴錦榮：「我看我要照顧我爸一輩子」)，為此，她拒絕自己戀愛的機會，甚至還編造出虛擬的大學戀情，堵住任何「嫁出去」的壓力。雖然在電影中，家倩認為李凱是家珍「幻想」的，但我覺得家珍沒有其他幻想的行為，比較可能是她故意捏造的。

    不過家珍這裡偉大的犧牲，有沒有換來家人感謝呢？如果在某些二流灑狗血的作品中，應該是有的，妹妹們應該要寫一篇「我的姐姐」的作文，把家珍寫得像可以列入二十四孝一樣。但李安之所以為一流，在於他表現出了現實中人性灰色的部分，家珍的犧牲奉獻，不但沒有人感謝，反而造成了家人的負擔。

就像溫師父跟朱爸講的：「想要的要不來，想趕的趕不走，我看你們家那位老小姐，註定要黏著妳一輩子。」想留的是家倩，想趕的當然就是家珍。我倒不認為朱爸在感情上討厭這個大女兒，但家珍的存在，阻礙了他和錦榮的結合。某一方面，家珍已經將父母的感情神聖化，她自己又將母親角色內化，再加上她的信仰，所以情感上排斥父親再娶的想法，家倩開玩笑提一句，她就勃然大怒。就算不討論那麼複雜的人格或心理因素，當家珍已經犧牲自己、全心奉獻給父親時，朱爸突然說要再娶，那對家珍情何以堪。

    但回過頭來說，家珍在「母親」的角色中也是疲倦不堪，她住的房間，原本是「母親想要靜一靜時」會去待的，但她住在裡面卻是喧擾無比(貓叫春、卡拉OK)，她和兩個妹妹的關係很僵，和父親的關係也不親密；朱爸會叫家倩家寧起床，但從未叫過家珍起床；家倩和家寧都吃得出朱爸廚藝的問題，只有家珍吃不出，她從不敢和爸爸頂嘴，還要制止妹妹說出任何會讓爸爸不高興的話。

整部戲最精彩的一幕，就是溫師父去世、家倩晚上回家時，看見朱爸在哭，當時家珍雙腿併攏，手放在膝蓋上，端正地坐在父親旁邊。身為「母親」，她應該要陪在父親身邊，但她又和父親不親，所以只能用這種尷尬、拘謹的姿態坐著，之後的送葬也都只有家倩，沒有家珍。

這種敬畏而不親密、付出卻像折磨的父女關係，相當諷刺，但也相當寫實。

在家珍獨霸「母親」的位置下，家倩選擇不斷地反抗。家倩和父親的關係很微妙，毫無疑問，爸爸最喜歡家倩，她長最像媽媽，也有媽媽的性格，而且她是惟一能進廚房的女兒，學得一手好菜。朱爸應該最想將這女兒留在身邊，讓她當家。但是和家珍謹守著傳統「女人、女兒」的卑微角色不同，家倩其實更像傳統意義下的「兒子」，她要的不只是「母親」的位置，她甚至還想取代「父親」。所以家倩從來不怕和父親頂嘴(和大姐完全不同)，從來不肯放棄走進廚房、從父親手中奪走大廚位置的權利。

不過反過來說，家倩反而是最離不開父親的。家珍與家寧都在尋找著愛情，但家倩似乎很早就放棄，她的生活看似風花雪月，但都是不可能發展長久的關係，她的好朋友葛雷，也只能以答錄機的方式出現；她的生活除了工作，就只剩下爸爸。在三個女兒中，她是惟一因為「離開父親、離開姐妹」而感到罪惡的人(所以她一直說其實很近、也歡迎大家來住)，當她得知建商跑掉時，她會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當同事們恭喜她高升阿姆斯特丹主任時，她的表情是如此地落寞；反之，她最開心的時候，是談到父親小時候用食物做戒指給她的時候。

也因此，在朱爸公佈喜訊後那一陣混亂，家倩是哀怨地含著淚，整個家只剩她一個人了，她是最先說要走的，卻是最後留下來的人。

家寧在家裡就真的是個孩子，爸爸會親暱地喊她懶豬，姐姐們也總是不假辭色地教訓她。不過家寧很早就有「她會是最後離開父親」的準備，所以一開始她會提到「這一天遲早會來」，姐姐們會離家，不管是買房子或是結婚都一樣。

所以家寧的離家是一個引爆點，也從這一個時點後，朱爸才開始去按摩(我覺得按摩是朱爸內心掙扎的隱喻)，家珍也才和家倩和解，卸下了自己家長的重擔，勇敢追求自己的人生。

朱爸自己呢？用負面一點的形容詞，其實朱爸是故事中最自私的，他不斷地在試圖放下，放下廚房、放下女兒，然後和小情人錦榮在一起。當然以他的年紀，放下本是應該的，但他膽子又小、個性也不灑脫，總還是拉起女兒們一團亂的內衣絲襪，一句話老半天說不出口。最後要靠著溫師父的死，他才真正離開了廚房(「我的味覺死了」，這句話讓我掉了眼淚)；靠著女兒先離開，還要喝好幾杯酒，他才敢宣佈自己和錦榮的事，一個人要真的做到「從心所欲不逾矩」，還真的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整個故事在輕快而平緩的節奏中進行，喜怒哀樂樣樣俱備，就像故事中那一道道好菜一樣，總是會讓人想起某些似曾相識，有點矛盾卻無比真實的人生橋段。我只能說，這部戲真的，很好看。

    附帶一提，現在 youtube上面有很多以前的舊片完整版，不知道是不是合法的，大家還是可以參考一下。http://www.youtube.com/watch?v=G79bJ1X5Zn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