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兒說些心裡話

孩子：
我的祖父和曾祖父都很長壽，皆是在九十歲以後才離世。我若是像他們，那麼我大概就還有十幾二十年的壽命。倘若我是和我的父母（你們的祖父母）相似的話，也許我就只剩下不到十年的壽命了。到了我這種年紀，才真正的意識到，生命，其實真的很短暫。

對於死亡，老實說我並沒有恐懼。自出生之後，我們就是一直朝向死亡的道路前行，不是嗎？

如今你們都已成長獨立，有正當的職業，有自己的家庭和小孩，生活無虞，讓我能夠很放心；而我的父母和兄妹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因此我若離世，不會造成他們的傷痛。這就使我的心中少了一份罣礙。面對死亡，我的心裡是很坦然的。該說再見的時候，就說再見，是吧？

這輩子我既不抽煙，幾乎也不沾酒，生活和飲食一直都非常的簡單和規律。這些年來，我也保持著走路運動的習慣。我盡力去維持身體的健康，希望減少染病的可能性。我只擔心長期臥床病榻，毫無生活的品質可言。然而這種事，又有誰能自行決定呢？一切只能盡心盡力而已。

我很高興你們在年少時期，也都養成了運動和不吃垃圾食物及飲料的習慣，因此你們的身體素質都相當的好。

我不知道是否有來世、是否有靈魂？如果有的話，死後能夠和我的父母及親友重聚，也是很不錯的事；如果沒有的話，從此化為塵土，融入宇宙的大千世界中，也是很自然的結果。

退休後，每年我都是居住在台灣和美國兩地幾乎各一半的時間。有時親友會打趣的問我：「你是希望在去世後葬在台灣呢，還是在美國？」

這真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若能自行選擇，老實說，我還是會希望留在台灣的，因為我們的祖塔就在故鄉楊梅。自我的曾祖父和以下已故的親人，骨骸或是骨灰都放置在裡面。如果我的骨灰也入住那兒，與我的父母及其他親人為伴，那該有多好！

我要是死後葬在美國的墓園裡，就註定了是會孤單寂寞的（若有靈魂的話），因為你們三兄弟住在美國三個不同的州，和我居住的城市都有一定的距離。你們在一年裡，也難能找出時間來探訪墓園吧？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住在那兒，跟「左鄰右舍」的飲食和生活習慣都大不相同，溝通還得使用非我母語的英語，我真是太難了（一笑）！

倘若沒有靈魂存在的話，那麼，死在哪兒，葬在何處，又有什麼差別呢？何況，我既然是在兩地各住一半的時間，誰曉得死神會在何時，會在何地，來降臨呢？

所以，討論這種假設性的問題，其實也沒有什麼意義。一切都隨緣吧！日子，不就是這麼度過的嗎？

想想，人生真的像是一場夢！

一九七九年的六月六日，我搭機要到美國讀書；那是我這輩子中，第一次搭飛機，也是第一次離開國門。沒想到，這就讓我經歷到了一個極大的考驗！

我從中正機場（現在的桃園機場）飛到香港，轉機要至夏威夷，然後再轉機飛往休斯頓。但不知是什麼原因，那班飛往夏威夷的客機，在途中又折返中正機場！這使得我們的行程大亂！變成後來我又從中正機場飛到日本的成田機場過夜，次日飛到舊金山，轉機到達拉斯，再轉機到大學城。原本只要二、三十個小時就可飛抵大學城的旅程，卻費了我約一個星期才到達學校。這趟艱辛的旅程，我曾寫了一篇文章「飄洋過海艱辛嘗」，發表在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及二十四日的更生日報副刊。

我怎麼都沒料到，我的留學生活，竟是如此展開的。那好像是給我的一個警示：「未來的日子，將會充滿艱辛和挑戰！」

在美國出生和成長的你們，兒時上過中文學校，大學時也去修過中文。你們的國語雖然說得還不錯，但你們的程度是不足以書寫和閱讀中文的。不過，我還是為你們每人準備了一本我的父親（你們的祖父）所編撰的「鎮平黃氏：其輝公派下族譜」，因為我希望你們不忘本。有一天你們年紀大了，心智更成熟了，也許會更有興趣尋根。

你們的配偶不是華人，小孩看起來也有些洋人的模樣。如今整個環宇已成世界村，各色人種也普遍的融合。如果人類大規模的融合，那麼世界上的人際關係，也許會變得更為融洽？如果每個人都是世界公民，是不是就會減少國與國，或是人種與人種間的衝突和問題呢？但不管如何，也許有一天，你們的小孩或是子孫會感到好奇，想知道自己的根源。那麼，你們就可以告訴他們這些故事，並且可以拿出我為你們準備的族譜作為佐證。

兩百七十多年前的乾隆十六年（西元一七五一年），我們的祖先其輝公，從廣東省嘉應州的鎮平縣，搭乘小船，冒著生命的危險，橫渡台灣海峽那湍急可怕的黑水溝。到達台灣後，蓽路藍縷的拓荒開墾，但一輩子都還不得溫飽。他就是我們所謂的來台祖。如果把時間往前推得更遠的話，我們的第一百世祖庭政公由浙江寧波府的慈谿縣，移居廣東潮州府的鎮平縣（今之蕉嶺縣），是我們鎮平的開基始祖，因此也稱為遷往廣東的一世祖。若如此類推，我就成為你們子孫來美的一世祖了，是吧？

根據「鎮平黃氏：其輝公派下族譜」中的記載，其輝公的兒子台生公在乾隆五十五年（西元一七九○年）向黃燕禮承墾燕子窩土地；至嘉慶三年（西元一七九八年），因為缺乏水源，認為沒有後望，而將土地退給江始榮承墾。祖先的困苦艱辛，躍然紙上。這種在困境的掙扎，歷經數代。一直到了第五代，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盛祥公，家族才終於脫貧，成為楊梅地區富甲一方的大地主。

曾祖父的成功，固然是因為他的勤奮、刻苦和睿智，更是因為前面幾代人勤懇務實和永不放棄的精神；其中婦女的巨大貢獻，更是不可忽視。例如均接公（來台第三代）在三十二歲去世後，時年僅二十六歲的溫太孺人，連續遭受家庭變故，而孩兒尚幼，極待哺育，但她守節育兒，一直是家庭支柱，終能克服萬難，而且享壽八十八歲。又如第四世廷元公的配偶慈懿彭太安人，也始終是家庭的重心，而且也是享壽至八十五歲。

由於曾祖父重視後代的教育，在他致富後，我的父親和堂叔伯才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而我才有適當的環境到美國留學。

你們還年輕，在往後的日子裡，生活可能還會經歷許多的磨難、考驗，甚至痛苦。我個人的經驗告訴我，年輕時遭遇挫敗，受傷、吃苦、受磨難，其實並非壞事，因為有過這些經歷，才會使你變得更有同理心，心地更為柔軟；使你們更能為人設身處地，更能感同身受。如果沒有經歷過的事，是不容易理解和體會的，更談不上什麼「感同身受」了。讓我舉一個小故事為例。

我的祖父一輩子是個農民，年輕時，即使是天寒地凍的日子，他還是打赤腳到田裡和園地工作，更為了巡田水（因為有人會盜取田裡的用水）而時常露宿田野。在我唸大學時，他是七十多歲吧？有一個寒冬，他手指著他的腳跟，對我說：「你看，腳跟裂開了。」那裂口大概有兩公分長，半公分寬吧？

當時我並不了解他讓我看他的腳跟的真意。我想，裂口沒有流血，應該沒什麼大礙吧？所以我也沒有多說什麼。一直到我要退休的那個冬天，由於美國的天氣乾燥寒冷，我發現自己的腳跟有了幾條細細的裂痕。走路的時候，那兒的疼痛，真是讓人到害怕踏步走路的程度，逼得我趕緊到藥房去買藥膏。那時，我終於理解祖父當年告訴我，他腳跟上的裂口的意思。從那時起，我就對阿公一直深感歉疚（雖然他已去世多年），至今未曾稍減！我時常想，他腳上的裂口那麼寬、那麼深，那時不知有多麼的疼痛呢！當時我只要去藥房買些藥膏，就可以大大的緩解他的疼痛，可惜，當時我並未能「感同身受」。

我一路陪著你們成長。你們品行端正，功課優異，受到良好的教育，也沒有不良的嗜好，我感到很欣慰。不久前你們有了自己的小孩，我對你們說：「要給寶寶很多很多的愛，並且給予良好的教育。」

許多人不但為自己的子女操心，到老了，還繼續為孫兒女，甚至更下一代人操心。而我卻持著頗為不同的態度。為你們從小至今的成長，我一直都很用心。我深愛著你們，跟着你們一起成長，享受到了為人父親的喜悅，也享受了看著你們從童言童語，天真無邪的舉止和行為，到你們成長獨立，蛻變為一個有主見，有人生目標的成熟男人。

現在，輪到你們了。是讓你們學習和體會，如何當一個父親和當父親的真正滋味的時候了；是讓你們開始去　enjoy　小孩天真無邪的可愛和歡樂的時候了；是讓你們學習負起教育小孩的責任的時候了。

如果你們都盡心盡力的去疼愛你們的小孩，去教育你們的小孩，我又何需去為我的孫兒和後代過於操心和憂煩呢？只要我們盡心盡力的疼愛和教育我們的小孩，讓他們健康快樂的成長，而他們也以同樣的態度和愛心去疼愛和教育他們的小孩，那麼，每一代人皆能健康美好的成長。如此，每一代人都能享受為人子女的幸福快樂，也能享受為人父母的喜悅與美好，是吧？

如今，我已過著悠閑的退休生活。我努力過，通過了許多的考驗。對這樣的人生經驗，我覺得很可貴和幸運，也一直很感恩。

我還有許多話想跟你們說，但一時也說不完。我只是想叮囑你們：要好好疼愛和教育你們的小孩，同時也不能或忘祖先歷經數代人的努力，才為我們打下了今天堅實的基礎。

我們應該時時心懷感恩之情。

【後記】
或許有人會問，小孩看得懂這些我對他們說的話嗎？感謝科技的進步，我的小孩時常使用翻譯軟體，閱讀我在部落格上分享的，我發表在報上的文章。

與兒說些心裡話 https://www.ksnews.com.tw/e/29644

             (2024-09-17 刊於更生日報副刊)

【延伸閱讀】
飄洋過海艱辛嘗（2020-12-23 及2020-12 -24刊於更生日報副刊）https://blog.udn.com/FuChen/154806904

一把剪刀（刊於世界日報副刊，是我搭機赴美留學時感動我的小故事。刊出日期我這裡沒有記錄）https://blog.udn.com/FuChen/2680841

【附記】

要將這篇文章放在部落格，在重讀時，我竟然依然淚水盈眶。想起祖先費盡艱辛，到達台灣開墾，是個不識字的農民，一輩子沒有機會返回故鄉﹔而我算是幸運許多的，雖然我是到了異國，使用我並不熟悉的語言和生活習慣，但我靠的是知識，幹的不是日曬雨淋的體力活，而且在有生之年，可以時常往返於我的故鄉台灣和我僑居地方的美國之間。當年，祖先冒著生命的危險，搭乘小船到了台灣，為了追尋更美好的生活，而我搭機到美國讀書，為了追尋更好的未來，給我的小孩打下一些基礎。我們都可以對自己說︰「我們已經盡心盡力了。」

這篇文章刊出時，距離文稿寄出的日期，約四個月又三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