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29_最後的木匠

木匠，大概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行業。在西洋，有个姓氏就姓木匠。大概世世代代祖傳都是木匠。

木匠有很多分支，有粗、有細。作車的木匠不會作船。作船的木匠不會蓋房子。蓋房子的木匠不會作家具。作家具的木匠作裝潢，就力有不勝。

十分可嘆的，現今以木匠為生的人很少了。甚而見过木匠的人都不多了。十分幸運的，我可能是見過最后的木匠的少數人之一。

說木匠得从木材說起。樹木長在山裡，又可再生，可謂取之不盡。要把山裡的樹木伐倒運下山來，以古代的技術條件，可不是便宜的事情。有句俗諺說「死在柳州」，是那裡木材多，木材便宜。原因是那裡水運方便。樹木伐倒以騾馬拖200m，就很不容易。要是伐倒就倒水裡，順流運輸200km还比騾馬拖200m便宜。

我幼年的時候住过日本房子。這种地板和榻榻米的房子，天花板用的材料都是福州杉。可見在20世紀初期，市場上福州杉較山裡伐出的檜木还便宜。

20世紀以前，嘉義还是農業區。嘉義発展起來得力於阿里山森林鉄路的通車。那條窄軌鉄路投資的目的就是運輸木材。20世紀60年代，我在嘉義讀書的時候，從火車站到森林鉄路車站之間，開著數十家大大小小的鋸木廠。每一家鋸木廠至少有2台天車。露天倉庫裡圆木堆積如山。鋸木廠的任務便是把粗大的圆木鋸成較輕、較小的方形柱材或板材，便於運輸給各行各業直接利用。

在有鋸木廠之前，古老行業的木匠是怎麼把圓木鋸成板材? 我有幸在峇里島見過這樣的場面。他們把圓木架起約1m高。上下二人執寬鋸齒(每齒約1吋)的大鋸，以人力一推一拉的沿圓木纖維方向剖鋸。這樣的鋸法有些技巧，例如乾料比溼料省力，效率高一些。

20世紀80年代以后，阿里山禁止伐木，取而代之的是南洋進口的柳杉。那个時代正是十大建設陸續完工的年代。海港碼頭、高速公路時而可見大型拖車拖著圆木穿梭運輸。時代的變遷又使夾板取代木板成為市場主流。鋸木廠漸漸消失了。

比鋸木廠更早消失的是傳統木匠。

我自己曾經是木匠。去嘉義讀書之前，我在彰化初工讀書。我的實習課程之一是作鑄工木模。那是十分精細的木工。我的助教就展示過一个船用螺旋槳的木模。那是三度空間的蝸形函數的制品。其精細可想而知。

我見過傳統大木作木匠。那時家裡有一株大紫藤，莖粗達1m环抱。因為太大太老，它爬在一个木製花架上。家人習於夏夜在花架下喝茶、聊天、說故事。在那个開滿紫花的花架下我渡過可謂紫色的青澀少年。

有一年颱風，花架倒了。父親忍痛請來一批木匠重新架起新的花架。

木匠來，一作丈量、一作放樣、把紫藤臨時支撑起來、然後備料。他們用鑿作卯，榫裡釘入楔木，露出的楔木用刨刨平。他們的工作作得十分紮實。每一个木接頭作得凸榫貫卯。用古典力學術語說，每一个joint都是rigid joint。而且確實不用一枚鉄釘。我注意到他們用得最多的是鑿子、錘子和刨子。當然還有一塊磨石。磨石是隱藏在枱后不注意見不到的。大木作用的刨子是推式的，刨身一橫柄，和細木工用的刨子不一樣。(細木工刨略小，兩掌抓住，拉向身体作刨。)一支材料到他们手裡，从四个面一层一层的刨到正確的尺寸。刨花是美麗的。每一片刨花必捲成花形，厚不及1/3mm，又不會有粉塵爆燃的危險。用這樣的精度制成的elements怎能不整齊劃一呢。

木匠一班五、六人，必有一工頭。工頭就是柳宗元說的梓人。我見過的這班木匠不过作一个簡單的花架，和梓人傳裡的亭、台、樓、榭等精巧建築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工頭和梓人實為一人，同樣縱覽全局。

我見過的這一批木匠可能是世上的最後一批。

後來的木匠不再有梓人那樣的洞燭目光。現代已見不到木結構。型鋼和混凝土支撑所有的構造物。偶在公園或庭院見到借景木構造物，也是工廠裡備妥元件，在現場併接的短期佈景和道具。梓人在那? 怕全餓死了。

我慶幸自己沒有成為木匠。即便是精得不能再細的模具木匠。現代的模具木匠簡直不知木材為何物。他們用CAD軟体「畫」出物体，用3D印表机「印」成物体。木材連「媒体」的作用都失去了。至於鑿了、錘子、刨子更無可用之處。

我想，如果我堅守在彰化初工學的那一點點手艺，想在瞬息萬變的互連網裡討生活，怕也早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