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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鯊魚的除錯教室─「那一片片,雪花似的白」
2007/07/14 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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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歡迎與「那一片片,雪花似的白─」一文同時轉載.....

前言:
這篇號稱是報導文學的文章又一次反映了媒體的問題,沒有客觀報導,沒有查證。這篇文章與其說是報導,不如說是抒情文。假如是抒情文,要怎麼掰就怎麼掰,反正賺人熱淚而已。但是,現在變成「報導文學」,那麼,就該要有做「報導」的專業水準,不論是學生辦報樂一下,還是,真的當作重要工作,牽扯專業的東西,豈能靠在網路上查一查,憑自己想像就OK?
更嚴重的問題在後面,文章裡的主角用假名字保護,但是真病人的名字在文中出現了?我確定棕色巨塔的血液腫瘤科病房,不曾住過一個病人叫做陳皓,另外那個名字真的存在過。這是作者的粗心大意,也是編輯的嚴重疏失。
我很感慨,若是這位作者成為作家,也許會有諾貝爾文學獎,若將來真的成為記者,我們媒體進步是遙遙無期了。

放下手邊的工作,馬上展開除錯教室,就是為了一正視聽。
我將引用當中的文字,以綠色標示,有問題的文字會有紅底。觀念錯誤的說明,會用紅色,實際狀況應該用藍色

第一段:
醫生、護士、家人緊隨著陳皓身側,他看見一張張俯視的面孔,和不斷開關的嘴巴。他耳中依稀聽見破碎的片語:「骨髓穿刺很成功」、「接下來是骨髓移植…」、「喔老天」

錯誤觀念:這位病人才做骨髓穿刺檢查,是不會「接下來是骨髓移植」而且描述的場景並不是常態。

這段怎麼看就是講骨髓穿刺檢查,我很驚訝地發現怎麼會有那麼多儀器,大抵大人在做骨髓穿刺檢查,只要局部麻醉,不需要特別的儀器監視。這篇文章看不到200字,就出錯了。

第二段,沒有牽扯醫療活動,沒有什麼錯誤

第三段也沒有牽扯醫療活動,沒有什麼錯誤。

第四段:
(一開始就有問題)
陳皓所患的病在一般大眾認知中叫作「血癌」,正確名稱是「急性淋巴性白血病(Acute Lymphoid
Leukemia)」,由於血液或骨髓內白血球異常增生、減少或抑制了血液內其他成份的生成,結果有貧血、抵抗力減弱及出血等現象,而造成死亡,目前病因不明。禮安屬於慢性轉急性的特殊病例,十分棘手。(這句你從哪來剪來的?)


錯誤:
  1. 「血癌」有很多種,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只是其中一種。
  2. 最後一句寫到跟故事似乎無關的病人名字以及與故事不同的狀況。

血癌,是白血病的俗稱,通常會在周邊血液出現不成熟或是異常的白血球。白血病依照白血球細胞的不同,主要分成骨髓性白血病,與淋巴性白血病,另外依照惡性細胞的成熟程度,又可以再分急性慢性。急性白血病若是沒有治療,平均壽命只有三個月,慢性白血病,則病程緩慢,可以拖上數年。
白血病發生之後,骨髓造血功能受到抑制,有正常功能的血球沒有辦法製造,而惡性的芽細胞(Blast)則佔據骨髓,大量增殖,並且出現在周邊血液。到這個時候,貧血,血小板數目減少,因此容易倦怠,容易出血。而正常的顆粒白血球減少,則大大減低抵抗力,導致感染發燒,久治不癒。由於芽細胞增殖甚快,有時還有骨頭疼痛的症狀。(其他的教學部分,請見wikipedia)

急性淋巴性白血病早期症狀包括疲倦、體重減輕、出血、容易瘀青,以及來源費解的感染。血癌的發現,多半是進行一般血液檢查時,意外發現的。急性淋巴性白血病的癌細胞會侵犯中樞神經系統,隨年齡增加,成人患急性淋巴性白血病的機率也隨之增加。

有關急性淋巴性白血病的描述,這段大致沒有問題。補充說明,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其實好發於兒童,大人的「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其實病人比較多。

陳皓前兩週的病症,皆符合急性淋巴性白血病早期症狀。首度讓醫生檢查便發現其已感染肺炎,當下醫生直接詢問是否要住院?陳皓的家人起初以為只有肺炎,便回絕了。當晚,陳皓高燒不退,再度回診並打點滴治療。醫生認為另有蹊蹺,便進行血液檢查。不出所料,一顆巨大的炸彈已被投入陳皓的人生。。

錯誤:基本上,若未經骨髓移植與相關癌症療程,血癌的存活率極低,三個月內便極危險

這個錯誤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從字面看起來,沒有做骨髓移植就完蛋了。其實,急性白血病的第一關,還是化學治療,要化學治療減少了血癌細胞的量,才能去做骨髓移植。有做化療,只要不要發生嚴重的敗血性休克,或是出血性中風,一般病人都能順利達到緩解。所以,骨髓移植不是在一開始診斷之後就要做的。

急性淋巴性白血病的治療一般分三階段:
緩解引道治療。其目標是消除多數癌細胞,以達症狀緩解,重新建立骨髓功能之目的。此時化學治療相當重要,為確立癌細胞的數量降到最低。
之後,中樞神經系統預防治療之目的乃為避免中樞神經系統被侵犯,所以必須在化學治療時同時進行。普遍方法包括顱部放射線照射及硬腦膜內注射化學治療。
最後,延續性治療則為防止血癌復發。一般以口服化學藥物為基礎、定期給予靜脈注射化學治療及硬腦膜內注射化學治療等。
但以急性淋巴球性白血病來說,經初次治療後,癌細胞緩解率是70~80%。成人治療後五年的存活率僅20~30%。治療了,只有這些數字和不確定的未來,反之則是死路一條。陳皓的家人毅然決定開始進行化療。從十月初開始,陳皓在台大醫院度過兩個月的痛苦時光。


這段是抄書的........所以,沒有什麼錯。

第五段(很搧情,沒有抄書,所以錯誤又來啦)
陳皓將被注入高劑量的Doxorubicin─俗稱「小紅莓」的抗癌藥,它的效能極強,但副作相當可怕。不說副作用,它的顏色便十分令人反感。
要把顏色看來極不自然,像美國運動飲料Gatorade的紅色液體注入我的身體嗎?等、等一下…轉眼間,針孔已刺入陳皓的頸動脈,他看著藥劑一點一滴進入自己的血液循環。不用等,針孔一拔出,痛苦便在禮陳皓內迸發。
首先是身體一震,全身五臟六腑似乎都翻了一圈。手腳一瞬間感到十分無力,開始發抖。接下來胃激烈攪和幾下,嘔吐物硬是撐開食道,如火山爆發般大量湧出。燃燒般的痛楚在禮安的喉頭、腹部蔓延。來不及調整身體,第二波嘔吐便開始了、再來是第三波、第四波…
隔天和後天,都必須再注射「小紅莓」。陳皓在三天內瘦了十公斤。

錯誤:
  1. 化療藥物不是從「頸動脈」注入,而是在「頸靜脈」放置中心靜脈導管,然後很和緩地從導管注入。(作者的描述好像The Rock裡面打神經解毒劑般恐怖)
  2. 病人是在民國94年接受化學治療,依健保局規定,使用致吐性化療藥物可以使用HT3抑制劑止吐,通常會使用 Navoban 或是 Kytril,一劑可以持續一整天,打小紅莓的病人,在這麼有效的止吐劑的藥效下,已經不會再跟1994年的病人那樣吐得那麼慘。
  3. 又寫了一次「禮安」你倒底是在寫禮安,還是寫一個不存在的病人陳皓?

急性淋巴性白血病都是用成套的化療處方進行,傳統的處方HOP是使用「標準劑量」的「小紅莓」三天加上從植物提煉出來的植物生物鹼vincristine 加上高量的類固醇。等狀況穩定後,還要進行脊椎穿刺,打預防性化療。


第六段
不能有太多訪客,」醫生說。由於接受化療會降低免疫力,陳皓親友的拜訪必須減至最少,也必須戴口罩入內。賴政杰帶著另外三位同學,前往台大醫院拜訪與病魔纏鬥的好友。叮噹─電梯到了十樓。一片靜默的十樓收容的多半是重病患,一片白色的環境、白色的醫師、白色的護理人員,似乎在患者生命結束前,提早致上哀悼之意。
「他在哪啊?」一位友人問道。
「他說…會出來見我們。」疑惑的政杰答。
「…我在這裡。」走廊另一頭的遠方,傳來微弱的呼喚聲。
陳皓已經沒頭髮了。頭髮不是全被剃光,就是因為「小紅莓」的副作用,掉光了。原本有彈性、光澤的肌膚變得暗淡,臉頰凹陷,眼圈十分地黑,也瘦了一大圈。
他費力地拖著雙腳前進,缺乏音樂玩家該有的節奏感,過往自信、大方的神態不再。一步、兩步,停。一步、停。一步、二步、三步…


錯誤:
  1. 台大血液科病房在12樓,十樓是住院藥局與佛堂,祈禱室,你看到幻象了
  2. 那是作者自作多情,醫護人員穿白色的,是因為容易維持清潔,事實上民國94年,12D護士已經穿上花花綠綠的工作服在工作了。
第七段:
十一月中,陳皓被換至有電視的單人房,而其身體狀況繼續衰弱。第二梯次化療的主藥劑改成「小藍莓(Novantrone)」後,其血球數雖然顯著減少,但在抵抗力變弱後,肺部感染了黴菌。陳皓的身體狀況不適合開刀或使用微生素,醫生只好開一劑「抖抖針」抑制黴菌生長。可怕的是,此處方亦有催吐副作用。行動力持續退化、加上藥的嘔吐副作用,陳皓只能無力地坐、躺在床上,看電視或試圖睡眠。
誤:
  1. 沒有詳述第一次治療反應,若是治療成功,達到完全緩解的病人,並不會換用小藍莓


成套的化療處方並不會在完全緩解的狀況下改用小藍莓,所以,病人是因為治療效果不好,沒有緩解才使用骨髓抑制更強的小藍莓。在化療當中,白血球會降到數十顆,這樣的其間往往需要2-3週來恢復,所以,黴菌感染長常會趁虛而入。黴菌性的肺炎,常會在肺部製造空洞,裡面形成一個「黴菌球」,於是很難治療。因為,在狀況較好的時候,有時醫師會依需要照會外科醫師切除病灶。
「抖抖針」─ Amphotericin B的俗稱,注射之後會打冷顫發高燒,是目前最廣效也是最有效的抗黴菌藥物,一般而言,一旦開始使用,要每天注射。

第八段:(作者把骨髓穿刺,脊椎穿刺,與骨髓移植完全搞亂了)

陳皓沉默半晌。
「再一次骨髓穿刺,然後就是骨髓移植。」看出政杰想追問的意圖,陳皓便繼續說明。
「穿刺就是利用儀器和等壓原理,從脊椎打藥,使之流到腦部的療法。每次,我都必須平躺八小時,一根手指頭都不能動。你能想像嗎?一分一毫都不能動,副作用還有頭痛、發燒。」(這是脊椎穿刺,進行intrathecal chemotherapy 脊髓腔內化療 的情節,若是指這種化療,這段描述是正確的。)
「這之後的移植呢?」
「將弟弟的骨髓打入我的脊椎,過程和穿刺類似,但同時還要進行化療。」
「天哪,這總共多久才會結束呀。」
陳皓沒有回答他。進行骨髓移植後,一般患者都要住院三個月以上,在那個沒有風、白色的靜止世界。不知是否因為病痛、環境亦或兩者的交互作用,陳皓突然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變了─外表、內在都變了。

錯誤:
  1. 把脊椎穿刺跟骨髓穿刺搞混了
  2. 移植的過程,輕描淡寫,沒有講到重點,而且是錯的。
先講脊椎穿刺。由於急性淋巴性白血病的芽細胞很容易跑到中樞神經躲藏起來,而化療藥物因為身體天生的防禦機制,沒有辦法進入中樞神經系統。為了避免復發,醫師往往會為病人進行脊椎穿刺,一方面確認沒有不好的血癌細胞,一方面注射少量化療藥物,來預防復發。
骨髓穿刺是用穿刺針刺入骨盆腸骨,抽取骨髓做成抹片,來觀察同時診斷。抽出的骨髓還可以進行其他精密的檢查如染色體檢查,以及血癌細胞表面抗原檢查。
異體骨髓移植:
是從捐贈者取得造血幹細胞,再注入受贈者。受贈者在接受捐贈前,需要接受「致死」劑量的放射線治療或化療,把骨髓裡面的細胞殺光,以提供捐贈來的造血幹細胞生長。造血幹細胞目前有兩種方式取得,一是傳統的方法,捐贈者要進開刀房,全身麻醉,由醫師從腸骨抽取足量的骨髓(通常要1000ML),一是周邊造血幹細胞收集術,捐贈者在捐贈前五天要開始注射白血球生長激素,讓造血幹細胞進入周邊血液,然後前往血庫做白血球分離術,就可以順利捐出造血幹細胞,不需要全身麻醉,也不用進開刀房。
至於造血幹細胞有自動回家的能力,所以,病人在接受造血幹細胞時,並不需要直接注入骨髓,只要向輸血一樣,經過導管輸注就可以了。(所以,這位作者在亂寫)


後記:
我今天下午四點多在PTT Anticancer遊蕩,意外看到這篇文章。說實在,這篇文章對於血液科,尤其台大醫院的血液腫瘤科,十分負面。作者這種不負責任的寫作,沒有確實反應台大醫院血液腫瘤科治療疾病的常規,若是透過網路傳播,會製造台大血液腫瘤科醫療水準落後的假象。同時,有關於血癌治療的錯誤描述,將加強社會大眾的錯誤刻板印象。為此,我只好放下手邊的工作,把這篇文章好好地勘誤一次。同時,也同時對政治大學新聞傳播系的編輯發出電子信,表達抗議。

上樑不正下樑歪,是台灣媒體最真實的寫照嗎?
看到這樣的學生刊物,我也不難想像那些編造的新聞是怎麼來的。
痛心疾首..............


建議參考
Wikipedia的白血病條目:http://zh.wikipedia.org/wiki/%E7%99%BD%E8%A1%80%E7%97%85
亞東醫院血液科主治醫師林建廷的文章:成人白血病
http://ntuh.mc.ntu.edu.tw/health/NTUH_e_Net/NTUH_e_Net_no26/12-15.pdf
12D的一天影片:YOUTUBE(本部落格有引用)
https://city.udn.com/v1/blog/article/article.jsp?uid=steelshark&f_ART_ID=738094
慈濟幹細胞中心的骨髓移植簡介
http://www2.tzuchi.org.tw/tc-marrow/html/marrow.htm
中華民國癌症希望協會
http://www.ecancer.org.tw/hope/

附錄:
http://campus.chinatimes.com/nccu/0038/report/index.htm#sub2



那一片片,雪花似的白─


:: 程漢麟





二○○六年三月。
喀噠、喀噠─輪子在地面上急駛,老舊病床鬆散的骨架震蕩著。那不規則、急促的節奏透過金屬結構穿透厚墊子,穿透陳皓虛弱、蒼白的身軀。錚、錚,一旁的點滴瓶搖晃著,一樣地不規律,不時和點滴架交相碰撞。








1.
醫生、護士、家人緊隨著陳皓身側,他看見一張張俯視的面孔,和不斷開關的嘴巴。他耳中依稀聽見破碎的片語:「骨髓穿刺很成功」、「接下來是骨髓移植…」、「喔老天」、「你要撐著啊」等,和周遭各種雜音融成一片,彷彿像搖滾樂團中,音質不協調的兩把吉他:高、低頻率音域落差過大,聲音無法突顯,反倒互相磨損,形成又尖又沉的噪音。此時在的噪音團的中心,聽得見類似電磁波的雜訊─又稱之為white
noise。啊,聲音就是聲音,何必給它上色呢?陳皓耳中僅剩一陣陣white
noise,不久後連它也漸漸遠去。雙眼累得無法轉動,只能直視天花板。
天花板上一盞盞日光燈在疲憊的眼前飛去,一、二、三…切,連數的力氣都沒了,光好刺眼啊。陳皓記得小時候,父母晚上開車回家時,每次只能在車後座睡覺,不然就是觀看隧道中的夜燈變化。如果瞇起眼睛,橘黃的暖色光就會連成一線,時如波浪般擺動,時而綻放光彩…他往往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台大醫院天花版上,人工的冷光從那一片片,雪花似的白,慢慢凝結、綿延成無盡的白色浪花。對陳皓來說,別具意義的─
浪花!對,這是浪花吧。我怎麼會在這鬼地方?我…應該在南洋的樂園才對。
樂園─那似近似遠,生命中確實存在過的地方,塞滿禮安被白光吞噬的意識。

2.
二○○五年七月,即將升上某國立大學三年級的陳皓,挪出部份補習班打工半年的所得,偕戀人去泰國旅遊一周。能在酷熱季節,逃離緊張、悶熱的台北盆地,前往南國旅遊,何況是與心上人一起,實為一大幸福。
兩人造訪了巴里島、沙美島和泰國本島。天氣像喜怒不定的小姑娘,總在大雨和大晴間交替,所幸小姑娘多半時刻是歡欣的。陳皓或許不通當地語言、對泰國食物有些水土不服,但純白的沙灘、海天一色的湛藍,配上溫順的白色波浪與身旁的愛人,他不禁想:這是樂園,不會錯。喜愛彈吉他的陳皓正準備籌組新樂團,大學課程也逐步進入核心,未來充滿希望。
開學了。陳皓帶著這份對生命的喜悅,開始實踐目標。怪的是,身體似乎略略跟不上理想的步調。他的面頰變得消瘦,但體重並未下降;無論何時都難以集中精神,就連上自己最感興趣的「行銷管理」時,也頻頻頭昏。
「集中精神。該死、我需要集中精神,我─」事與願違,鼻塞、咳嗽、流鼻水等感冒症狀隨之而來。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兩周,十月初後,陳皓決定去看醫生,準備面臨上天殘酷的捉弄,準備親手打開潘朵拉之盒。



3.
戴著黑框眼鏡、留著一頭性格亂髮、手戴龐克風飾品的賴政杰坐在商學院的教室中,若有所思地在桌上輕敲手指。他看了一下錶,兩點十分的上課鐘馬上要響了,一旁的座位仍空著。「怪了,這傢伙怎麼還沒來。」行銷管理課,政杰總是早到,因此習慣幫陳皓佔位子。
賴政杰是陳皓系上摯友之一,兩人大一時透過音樂的共同熱忱結識。對該大學的新鮮人而言,「文化盃」歌唱比賽是少數會被學長姐慫恿、甚至逼迫參加的活動。在十二月的第一個週六,每系皆派出隊伍,唱校歌和一首自選曲,一較高下。大一時,系上的自選曲,陳皓擔任吉他演奏,賴政杰則是鼓手。日後雖然沒有一起組團,但友誼一直持續。
那些日子好遙遠啊,政杰心想。現任搖滾樂社社長一職,又是地下樂團的鼓手,多采多姿的課外活動加課業,令他忙得頭暈目眩。對了,晚上還得練團呢──噹、噹、噹,鐘響了,打斷政杰的思緒。老師還沒到,他決定打通電話給陳皓。
嘟─嘟─電話無人接聽。過了十通後,接了。
「喂,怎麼還沒來上課,怎麼了嗎?」
「…」接起電話的禮安在另一頭以極小的音量回答。
「你說什麼?」
「…」
「你能不能大聲一點?」政杰有些急了,老師已步入教室。
「這是我說話的極限了,我生病了,一陣子不能來學校。」
「什麼病?」
「…我得了血癌。」
剎那間的沉默,長如永恆。政杰的頭腦一片空白。過了幾秒鐘,在依然震驚的狀態下,才回應道:
「你在開玩笑吧?!」
「…」另一頭的陳皓已掛了電話。

4.
陳皓所患的病在一般大眾認知中叫作「血癌」,正確名稱是「急性淋巴性白血病(Acute
Lymphoid
Leukemia)」,由於血液或骨髓內白血球異常增生、減少或抑制了血液內其他成份的生成,結果有貧血、抵抗力減弱及出血等現象,而造成死亡,目前病因不明。禮安屬於慢性轉急性的特殊病例,十分棘手。
急性淋巴性白血病早期症狀包括疲倦、體重減輕、出血、容易瘀青,以及來源費解的感染。血癌的發現,多半是進行一般血液檢查時,意外發現的。急性淋巴性白血病的癌細胞會侵犯中樞神經系統,隨年齡增加,成人患急性淋巴性白血病的機率也隨之增加。
陳皓前兩週的病症,皆符合急性淋巴性白血病早期症狀。首度讓醫生檢查便發現其已感染肺炎,當下醫生直接詢問是否要住院?陳皓的家人起初以為只有肺炎,便回絕了。當晚,陳皓高燒不退,再度回診並打點滴治療。醫生認為另有蹊蹺,便進行血液檢查。不出所料,一顆巨大的炸彈已被投入陳皓的人生。基本上,若未經骨髓移植與相關癌症療程,血癌的存活率極低,三個月內便極危險。
急性淋巴性白血病的治療一般分三階段:
緩解引道治療。其目標是消除多數癌細胞,以達症狀緩解,重新建立骨髓功能之目的。此時化學治療相當重要,為確立癌細胞的數量降到最低。
之後,中樞神經系統預防治療之目的乃為避免中樞神經系統被侵犯,所以必須在化學治療時同時進行。普遍方法包括顱部放射線照射及硬腦膜內注射化學治療。
最後,延續性治療則為防止血癌復發。一般以口服化學藥物為基礎、定期給予靜脈注射化學治療及硬腦膜內注射化學治療等。
但以急性淋巴球性白血病來說,經初次治療後,癌細胞緩解率是70~80%。成人治療後五年的存活率僅20~30%。治療了,只有這些數字和不確定的未來,反之則是死路一條。陳皓的家人毅然決定開始進行化療。從十月初開始,陳皓在台大醫院度過兩個月的痛苦時光。



5.
「兩天後,你要抽骨髓。再兩天後,化療就要開始了。」台大醫院血液腫瘤科主治醫師對陳皓說。
太快了,一切都來得太過突兀:陳皓已搭上命運的雲霄飛車,坐椅前的安全桿已壓在胸前,逃不掉。為什麼是我?怎麼不是哪個作奸犯科的人渣?老天爺竟然狠心讓一個有前途的大學生得這種病,幹!幹!醫生,你說的都是屁。這種病怎樣都好,隨它去吧!自怨自艾的魔咒緊縛著他。直到化療前兩晚,與陳皓同房的血癌病友:一名高齡的老母親,在突發性休克急救不治後,他才認知急病的嚴重性。第一次為期十五天的化療開始了。
陳皓將被注入高劑量的Doxorubicin─俗稱「小紅莓」的抗癌藥,它的效能極強,但副作相當可怕。不說副作用,它的顏色便十分令人反感。
要把顏色看來極不自然,像美國運動飲料Gatorade的紅色液體注入我的身體嗎?等、等一下…轉眼間,針孔已刺入陳皓的頸動脈,他看著藥劑一點一滴進入自己的血液循環。不用等,針孔一拔出,痛苦便在禮陳皓內迸發。
首先是身體一震,全身五臟六腑似乎都翻了一圈。手腳一瞬間感到十分無力,開始發抖。接下來胃激烈攪和幾下,嘔吐物硬是撐開食道,如火山爆發般大量湧出。燃燒般的痛楚在禮安的喉頭、腹部蔓延。來不及調整身體,第二波嘔吐便開始了、再來是第三波、第四波…
隔天和後天,都必須再注射「小紅莓」。陳皓在三天內瘦了十公斤。

6.
「不能有太多訪客,」醫生說。由於接受化療會降低免疫力,陳皓親友的拜訪必須減至最少,也必須戴口罩入內。賴政杰帶著另外三位同學,前往台大醫院拜訪與病魔纏鬥的好友。叮噹─電梯到了十樓。一片靜默的十樓收容的多半是重病患,一片白色的環境、白色的醫師、白色的護理人員,似乎在患者生命結束前,提早致上哀悼之意。
「他在哪啊?」一位友人問道。
「他說…會出來見我們。」疑惑的政杰答。
「…我在這裡。」走廊另一頭的遠方,傳來微弱的呼喚聲。
陳皓已經沒頭髮了。頭髮不是全被剃光,就是因為「小紅莓」的副作用,掉光了。原本有彈性、光澤的肌膚變得暗淡,臉頰凹陷,眼圈十分地黑,也瘦了一大圈。
他費力地拖著雙腳前進,缺乏音樂玩家該有的節奏感,過往自信、大方的神態不再。一步、兩步,停。一步、停。一步、二步、三步…



7.
十一月中,陳皓被換至有電視的單人房,而其身體狀況繼續衰弱。第二梯次化療的主藥劑改成「小藍莓(Novantrone)」後,其血球數雖然顯著減少,但在抵抗力變弱後,肺部感染了黴菌。陳皓的身體狀況不適合開刀或使用微生素,醫生只好開一劑「抖抖針」抑制黴菌生長。可怕的是,此處方亦有催吐副作用。行動力持續退化、加上藥的嘔吐副作用,陳皓只能無力地坐、躺在床上,看電視或試圖睡眠。
「嘔吐」、「昏睡」幾乎成了他的生活中心。和其他病患相較,陳皓的體質對化學藥劑特別過敏:他常因為在睡眠中嘔吐而醒過來,陷入半睡半醒的狀態,吐了又睡、睡了又吐,不斷反覆,導致其僅能淺眠,精神狀態每況愈下。在窗簾、棉被、牆壁和天花板都是一片白的房間內,自己嘔吐物的顏色反而特別顯眼。
陳皓一吃東西就吐。從食物的黃色嘔吐物,到透明的胃液,綠色的膽汁和黑色的油,胃被翻空了還得吐,這痛苦日以繼夜。
快停下來吧,快…嘔!停…停…拜托你停下來吧。
當嘔吐好不容易停下一陣,陳皓只要想到「嘔吐」,即迸發心因性、習慣性的嘔吐。
你到底還有啥可吐?
質問自己超過極限的身體狀態時,他赫然發現,一滴滴的血,從嘴唇間滴落在白色棉被上。
我只想熬過去、我想繼續活、我想見到我的女友、我想…在驚恐與疼痛流竄全身間,陳皓又被睡魔拉走,進入現實與夢境交錯的夢魘中。日期沒有意義、時間沒有意義、白天、夜晚通通在這恍惚的狀態中飛逝。這個小房間就是陳皓僅剩的世界─這個一切都變得空虛的白色異度空間。

所幸,十二月十五日,陳皓結束長達兩個月的化療,獲准返家一星期休息。
此時他的身體已虛弱到無法步行,母親推著輪椅帶他返回闊別已久的世界。輪椅離開醫院自動門時,陳皓首先感到一陣冬風徐徐吹來,撫過面頰,輕挑著全身的神經,刺激習慣室內恆溫的皮膚。眼瞼上的觸感好涼哪!鼻頭、耳朵、唇和手指都被這個世界親吻,這是世界的感覺!
緊接著是視覺刺激,雖然樹木有些枯萎、掉葉了,但富涵生命的綠,對眼睛來說比一直看著白色健康許多。形形色色的車子、行人不斷經過,喚回陳皓的動態視力及聽覺。嗅覺告訴他這有些潮溼、發霉但「像家」的味道正是他所住的台北市。不錯,這是世界的感覺。
但還有一種不可言喻的感觸悄悄從內心深處竄出,隨著計程車窗外流動的光景,偷偷摸摸爬到了眼睛。溫暖、略鹹的淚水溢滿雙眼,不停地潰堤流出。陳皓慶幸和世界再度連結,但也知道自己必須回到那個白色牢房…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去。怨恨、堅強、恐懼、無力等交雜的情感滿溢於心,久久不去。


8.

二○○六年一月中,寒假開始了。一個沒有自己存在的上學期結束了。陳皓結束第三次化療,在家中休養。為時較短的第四次過後,接著便是過年、然後進行最重要的手術:骨髓移植。前來拜訪的賴政杰,幾近兩個半月沒見到陳皓。好不容易結束了課業、社團、樂團的工作後,終於有機會見見好友。他快到陳皓家時,接到了電話:
「喂,能麻煩你幫我買個Subway潛艇堡嗎。」
「可以啊。有特別要什麼口味嗎?」
「什麼都好。但幫我多加橄欖、辣椒、醬料,能加多少就加多少。」
「為什麼?」政杰記得陳皓的口味沒有這麼重。
「拜託了,我現在幾乎沒有味覺,吃不出什麼味道。」
當政杰吃完他的六吋三明治時,陳皓才吃了兩三口,且不斷地說「味道好淡」。政杰此時看到的陳皓,似乎比十月更瘦,保守估計至少掉了三十公斤。他的肩整個駝下,手臂上沒有任何肌肉,十分鬆軟。想到他在醫院整天只能看電視,政杰找這個狀態下的陳皓還能進行的娛樂:打電玩。娛樂或許能暫時使人忘卻煩惱,卻擋不住人問。約莫半小時後,政杰問道:
「接下來…你必須做什麼?」
陳皓沉默半晌。
「再一次骨髓穿刺,然後就是骨髓移植。」看出政杰想追問的意圖,陳皓便繼續說明。
「穿刺就是利用儀器和等壓原理,從脊椎打藥,使之流到腦部的療法。每次,我都必須平躺八小時,一根手指頭都不能動。你能想像嗎?一分一毫都不能動,副作用還有頭痛、發燒。」
「這之後的移植呢?」
「將弟弟的骨髓打入我的脊椎,過程和穿刺類似,但同時還要進行化療。」
「天哪,這總共多久才會結束呀。」
陳皓沒有回答他。進行骨髓移植後,一般患者都要住院三個月以上,在那個沒有風、白色的靜止世界。不知是否因為病痛、環境亦或兩者的交互作用,陳皓突然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變了─外表、內在都變了。
即便能夠痊癒,從那一片片,雪花似的白所構築的空間走出來的自己,留下的傷痕,到底是刻在靈魂上的深呢,還是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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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響(1) :
1樓. 塔頂的鋼鐵鯊魚
2007/07/23 10:19
新版本已經出版,錯誤沒有改
雖然跟著大家一起說「新聞媒體很墮落」,是一件很無聊的事。但是,從學生開始就墮落,各位就不必對新聞教育,報以太大的期望。
編輯被K了之後,把真實病人的名字刪除,但是,其他錯誤的部分,一直都沒有改正,也沒有任何聲明。我打算再看一週,一週之後,我會想辦法找到該系系主任的電子信箱,再試試看。
I am a nice shark, not a mindless eating machine.

If I am to change this image, I must first change myself.

Fish are friends, not food   ......Bruce, Finding Ne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