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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散文展--過貓
2007/02/19 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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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選那細緻的岩鹽,搭配北港黑麻油。每口過貓一進入嘴裡,都彷彿麋鹿咬到今年初春,雪地裡冒出的第一撮新芽……

蕨菜、紫萁和過貓,在亞洲地區,大概是食用最為普遍的蕨類了。但是這三種低海拔常見的,具有維管束的孢子植物,分布並不盡然相同。前兩種,遼闊地橫跨溫、熱帶,唯有過貓,明顯地局限於熱帶、亞熱帶和南洋諸島。

或許是這個原因吧,從黃土高原發端的漢人,認識過貓的時間較晚,熟稔度不夠,文獻便付之闕如。不像蕨菜和紫萁,早早廁身在《詩經》、《爾雅》等三千多年前的古籍,乃至於發揚於唐宋文人的詩詞,甚而見諸本草之類的書冊裡,被藥草師傅和採集者所熟識,且百般研究著。

早年漢人的生活圈裡,過貓雖無緣形成重要的文明食材。但相對於此一缺憾,它卻因分布偏南,被不同的族群所食用,反而出現了不同的稱呼和煮食方式,見證了族群間彼此生活思維的差異。

比如在雲南西南縱谷環境,各個族群都相當熟識這種溼地的蕨類。漢人稱為水蕨菜,藉此有別於山坡上的蕨菜。當地少數民族和水蕨菜的關係尤為緊密。有些族群更是宗教般地依賴,諸如白族、傣族和景頗族等,祭典儀式符號,或者織錦、服飾等圖案,都以這種明亮、婉約的蕨類為題材。細密的蕨草圖紋,象徵著族群興旺,團結向前的生命力。或是,蘊含著美好的神話故事,象徵大自然滋養人類的恩典。

神魚節更將傣族和蕨類的親密關係,烘托得更為傳奇。此一節日,源自於河裡的魚群,提供生生不息的食物來源。而有魚之處,乃潮溼之地,岸邊更是水蕨菜豐腴生長的環境。鑒於神能夠無私地提供魚類和蕨菜等食物,傣族遂有此感恩的祭祀活動。此一傳統深遠,也有綿長的歷史背景。

不過,白族、傣族並不稱為水蕨菜,而是叫作Paku。此一名字很可能是受到更南方族群的影響。在南洋各國,好幾個主要族群稱呼的Pucuk Paku,大概是最為廣泛的俗名。後來,當地華裔則以其音,譯成巴古菜。其實,Pucuk Paku真正的意思,乃蕨類的嫩芽。

十九世紀,或者更早的年代,Pucuk Paku隨人類遷移到夏威夷群島時,當地人也保留其音,稱之為Paco。此一雷同之音,見證了它的源起。有趣的是,台灣的阿美族老人現今也稱此蕨為Pako。此一遙映也值得探究,似乎意謂著,隔如參商的兩邊族群,對此一植物有著相似的生活情感。

線索如此牽扯,還是有些例外的土名,頗耐人尋味。南洋熱帶叢林裡的原住民,就採用了不同的別稱。諸如峇里島人叫作,Pakis。所羅門群島喊為,Kasume。大陸雲南地區,比少數民族更少數的布朗族,還有拉雜的稱呼,Karwawon。

在台灣,一些山區的少數民族也有大異其徑的念法。例如太魯閣族叫,Mala。魯凱族稱作,Maoh。至於,接近巴丹半島的達悟族則叫作,Tobo,又微妙地和菲律賓的土語有些近似了。

當然,就我所知,最大的特例,還是過貓一詞了。此一俗名,乃台灣人對此種野生蕨類的暱稱。唯語出何處,如今難以考證。或許日據時代之前就有了。很多台灣人對此蕨最深刻的記憶,大概是戰爭的場景。太平洋戰爭時,人人貧窮,三餐難以為繼,有些人便摘此美味的蕨類充飢,甚至當作正常的蔬菜。如今,在台灣的蕨類書籍裡,還有一詰屈聱牙的中文名,過溝菜蕨,大概是取其常見於溝渠環境,遂統一用此中文學術的命名。

大陸東南一般稱謂,菜蕨,不可不謂平實。唯此一名稱對研究蕨類者,就有些考證的麻煩,容易和《詩經》裡的蕨菜混淆。江蘇鄉下地方簡稱為,水蕨,也常讓人誤以為是水蕨科的「水羊齒」。

此一近水之蕨,稱謂如此繁複,在蕨類當屬排頭。但名稱的雜亂,其實也反應了,此蕨的普遍食用和多樣性。

晚近,台灣跟雲南、馬來半島一樣,都大量地有機栽培。儘管此蕨在台灣未形成如傣族般緊密的文化和生活關係,但此一分布的北界,也是過貓食用的重鎮。

以前,有些台灣的日本料理店,開胃小菜總有過貓。主食尚未端出,這道冰鎮小菜便以小碟盛裝,擺在食客前面,作為點燃味蕾的媒介。當時,台灣人還誤以為,這是日本料理的儀式。殊不知,此蕨乃本地尋常植物。日本諸島絕少過貓,僅沖繩島、九洲等地,微量分布。

扶桑百姓偏愛的是《詩經》裡的蕨菜,大陸內地人最常稱為拳頭菜,英文叫Braken Fern。台灣人則習慣稱之為三腳柱。台灣中部一二小鄉鎮,現今仍有採集,零星販售著。三腳柱產銷有限,因而才會以過貓充數。不意,風味猶勝。多數食客不察,貴遠鄙近,乃有此一好笑的誤會。

料理過貓,大抵有兩種簡單的食用方式,炒食和汆燙。

炒食一途,乃吾人所排斥的處理方式也。不論是馬來人加入蝦醬、辣椒,提昇主菜的風味,或者像台灣的薑絲加滑蛋,去除澀感的撇步。縱使都是這麼簡單,皆讓人充滿文明強勢介入的壓力。何況是更複雜地,成全為其他主菜旁邊配角的種種熱食內涵。如此矮化過貓,總覺得像是把野生哺乳類關在動物園觀賞般,美其名保育,實為虐待。

虐待了過貓的原味。但這是我個人的偏見,有識者或以為,蕨者,性寒,熱炒正好綜合其性,易於胃部的蠕動和消化。我卻主觀認定,那寒意還是得保留,方能感受其本質。

由此推論,讀者當知,汆燙者,乃我喜愛的處理方式。過個滾水,去掉多數黏味澀感後,迅速冰鎮,無疑是處理過貓最微妙的箇中技巧。經過如此冷藏,柔軟、清脆,進而泛著碧綠色澤的嫩芽,絕對是上品。再從冰箱開啟時,自有森冷之氣,常讓接觸者彷彿進入了蔥蘢的森林。日本料理店何以端出蕨菜,作為開胃小菜,想必有此細膩的心思。

冰鎮的過貓,再蘸以適宜的醬料,比如好一點的麻油和鹽巴,就足以嚼出美味。若是挑剔一些,嚴選那細緻的岩鹽,搭配北港黑麻油。每口過貓一進入嘴裡,都彷彿麋鹿咬到今年初春,雪地裡冒出的第一撮新芽。

當然,其他醬料亦能充當精采的輔佐。關鍵在吃者,自己得摸索醬料的調配經驗,從中研發出獨家口味和美學。過貓仿若一幅勾勒妥線條的風景,但看食者如何上色,彩繪出其動人的樣貌。冷食之道,最忌諱胡亂地摻以重口味的醬料,諸如美乃滋這類,蠻橫地搶奪了主角的表現。台灣常見的辦桌,第一道拼盤,美乃滋最常扮演的,便是這種倒盡胃口的主秀。

有些西方旅行者初次咀啖過貓,彷彿在雨林世界有了豔遇,總愛誇大形容,它的肥碩、青綠,美味如蘆筍。其實,若嚴格評品,那風味接近北美洲的鴕蕨(Ostrich Fern)。當我們走訪北美森林,初次在野地吃到後者,相信那種少見多怪的情緒,也會有相似的勾動。著名的紐約餐館老板George Rector對過貓曾有理性的形容,「簡單、美麗,如靈魂之春。」這樣的謹慎描述,較合乎我的認知。

我對過貓的興趣,也不止在摘食,更在乎其生長環境。過貓喜歡生長於陽光明亮潮溼的環境。在台灣和西雙版納旅行時,邂逅這種蕨類,往往在潮溼的沼澤環境。無論是穿著亮麗服飾之傣族婦女,或者頭戴包巾斗笠的台灣農婦,輕快地走進草地,在明亮的陽光下,摘食嫩葉和嫩芽,那風景常教人心生溫暖。

晚近,我也喜愛在台灣荒廢的農村田埂間尋覓,邂逅殘留的過貓。以此驗證,一個區域溼地的存在範圍,懷想著早年的自然環境。

沒有溼地,就沒有過貓。日本的過貓為何稀少,有些地方甚至瀕臨滅絕,除了分布偏北,生存不易,另一原因便是溼地的過度濫墾。無獨有偶,台灣也遇到這樣的情形,野生的過貓愈來愈少。

過去,野生的很容易看見,意味著溼地環境到處可見。但生長零星下,摘食者還是得上一大段時間,才能摘好炒食的分量。在吃法上,因而就比較捨不得浪費,不僅摘嫩芽食用,連六七公分長的嫩葉也會挑撿,並且聲稱比較好吃。

如今大量人工栽培,在傳統菜市場,常看到肥碩的過貓嫩芽,一大把一大把包裝零售。這種內容,很顯然地,在採摘過程裡,割捨了嫩葉部分,只保留城市人愛吃的嫩芽部位。這是一般鄉下農婦難以想像的,相信傣族的婦人看到台灣如此浪費,恐怕也會吃驚。

在馬來半島旅行時,吃到了當地的餐飲,或也能略知溼地的一二狀況。他們有一道名菜叫「馬來風光」,內容主要為蝦醬空心菜。但以前的主要食材卻是Pucuk Paku。為何呢?原來,早年Pucuk Paku隨處可見,路上隨便一處潮溼之處,信手拈來,就摘個一大把,但後來溼地愈來愈少,Pucuk Paku不容易採摘,才改成空心菜。如此情形,不用任何數據,光是這個食材的變遷,就充分說明了,馬來西亞的溼地環境消失,也相當嚴重了。

從Pucuk Paku到過貓,從喜馬拉雅山腳到太平洋諸島,這一明亮的溼地之蕨,其分布和採食,沒什麼大事蹟,卻給了我如是啟發。(下)

劉克襄近況

十幾年前就習慣六點起床。現在更早了,五點出頭,眼便澄明,心亦清淨地出門,在小學的操場健走。至於例假日,選定的漫遊地方不再遙遠,山路也走得愈來愈隨興。很喜歡半路上邂逅農家田園,就賴在那兒,改變了預定的行程。

倒是買菜這工作,愈來愈挑剔,專挑那偏遠山腳的市集,看看自己是否有足夠的福氣,遇到更多奇野的蔬果。

最近,還試圖搶救辛亥隧道南邊出口的蓊鬱森林,聽說附近的山坡環評通過,即將蓋公寓大樓,那兒比富陽森林公園,更隱藏著自然公園的內涵,卻少人重視。此外,即將完成的貓空纜車,對二格山系的影響,也持續觀察著。環境保護的工作,常讓人心力交瘁,但習慣了,就不以為苦,像早起一樣。

散文觀

每個階段裡生活的自然理念和實踐,若不能透過文字表達時,對我而言,散文書寫就荒涼了。再延伸論之,一個熟悉的地域,若無人文風物的多方消化,我更興不起持續執筆的熱情。

反之,這等文以載道的標竿既已豎立,若不能用文字愉悅而美麗地表達,我亦消受不起。

如此嚴格規範自己,許多稿子完成時,往往便按捺著不發,百般審視。等到滿意了,寄出去的稿子,少說都放了半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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