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宮 / 盛可以

女人長了子宮 這沒什麼好說的 我現在只想閻燕、初秀他們不必像我們一樣 初雲挽起母親的手臂,打算帶她去做B超檢查。母親正盯著著牆壁上的彩色圖畫。
那是什麼東西 初雲問道。
圖畫看上去像一個動物腦袋,耳朵橫向張開,仿佛正張嘴大笑。
長在你們身體裡的 女醫生回答 也是女人最麻煩的部分
是肺 初月說。
是胃 初冰說。
是子宮 女醫生依然很親切,她站到畫前,和風細雨地講解起來 看 這個是子宮口 這一段是子宮頸 這是卵巢 這一個空地 就是子宮 胎兒在這裡發育 也是放節育環的地方
母女四人湊到一塊,像一群聽到異響的雞,伸長脖子靜止不動,似乎在思考應對措施。
那東西 原來這個樣子的啊 初冰摸著小腹, 呼出一口氣來
像朵喇叭花 初月對花有研究 也像雞冠子花
初雲沒說話,她沒法想像那是她身體裡的東西,孩子是從這一丁點地方長大的。她的 視 線停在 輸卵管 的位置,思緒萬千。
(按:此處引文標點皆照抄書中,並不是我標點使用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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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推薦書,必屬佳作。本是中國作家盛可以的小說《子宮》,寫湖南益陽初姓家族,祖母、母親、姐妹五人一共七個女人的故事。故事時間軸大約是1980到2020年,中國經濟成長最快速、社會變動劇烈的時期,女性意識的改變反映在不同世代的角色上,不變的是:子宮仍在,每一次的生與不生仍是重大課題。
作者的文字是我最喜歡的那種:洗練、尖銳深入但保持克制,以事實白描反映價值,保持平衡,批判留給讀者。
作者從沒實寫做為故事背景的小鎮與初家大宅,順著故事才稍微了解,小鎮併著周圍的農村,並非化外之地,它們喧鬧而混雜,鄉民往來大城市之間,小鎮鎮容無時無刻不在變化。初家應是傳統豪族,祖母能靠著變賣清朝古董維持一大家子生計,也沒見什麼人缺過錢。到故事後段,大宅四周平房都改建為樓仔厝,只有初家大宅維持舊樣,每當家人們回家,大宅喧鬧,鄉民們路過便上來串門子、打聽八卦,離開後背後議論:初家某某墳沒安好,所以今天XXX。
初家五姐妹的年齡剛好分散在變動的時代。大姐初雲透過媒妁嫁了個閹雞師父,與婆婆處不來只能忍;生下一男一女,依著政策裝了避孕環。沒想到「閹雞」這技能被社會淘汰,丈夫行屍走肉。初雲不爭不吵,跑去城市裡當幫傭,買了間公寓(後來應該賺翻了),與女兒同住,偶爾關心一下廢人老公。
閻真清總說她凡事慢半拍像瘟豬不吃食,貌似脾性好,實際上強得咬狗卵。對於將牲手和他扯到一起他也很在行,或者說牲口和妻子是他最了解的兩類物種,因此他能輕而易舉地找到修辭關聯,在她和牲口之間搭上一條無形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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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前期的小高潮就是初雲認識了另一個男人,於是去北京找當醫生的小妹初玉,說要把避孕環拿掉,她想幫那個男人再生個孩子。
初玉自然是嚴重反對,她是全家最早離家唸大學的女兒,堅持不婚不孕,堅持女人要掙脫傳統。當大姐用益陽方言叨絮她的計畫時,初玉想:
她簡直是把自己的子宮當作慈善機構 也高估了那個梨狀器官的作用力
初玉體會不到這樁感情裡頭有多麼深刻的愛意,因為它沒有經過患難檢驗,無非是南人用溫暖贏得了女人的肉體—女人常把肉體當作感恩的禮物,所為以身相許。初玉並沒有意識到,在她思想深處認為沒有文化的婦女內心蒼白感情匱乏,在她這位醫生看來,初雲的感情就像病人與疾病的關係,她只做病理研究,臨床觀察,絕不會用戴白手套的手握著病人的手,擁著病人的肩說些溫情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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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初玉後來仍遇到了一個男人,歷經一段波折(作者在這邊設計了一個類似推理小說的轉折—不得不說,這設計有些生硬,可能是這故事中我比較不喜歡的一段),最後仍結了婚,懷了孕,出乎大家意料之外。
二姐初月的人生是最符合「美滿」定義的,她嫁了個風水師,風水師有靈所以發了財,起了棟樓房,生兒育女。風水師不到五十歲因病過世,初月哀痛,幸好還有兒女陪伴,並且在兒女的鼓勵下找到了第二春,一個四川男人。四川人在村子裡養蛙、養烏龜、養小龍蝦,開餐館,三、五年間全國知名,感覺可以發達到今天。
三姐初冰,書上說她在五姐妹中相貌最次,但最妖嬌、情商最高的一個,她自小就打算脫離農村生活,自己找了一位軍人退伍的攝影師當丈夫,兩人在鎮上開設一間婚紗攝影,一度有模有樣。但後來她老公和年輕女孩有染,店面被砸,初冰於是長期待在廣州做生意,和一位年輕的電工師傅好上,可是有始無終,最後被年輕男人仙人跳,勒索了一大筆,灰頭土臉地回家。總是一番波浪後,這對有名無實的夫妻繼續守著沒落的小鎮婚紗店,有趣的是他們的兒子成了當地的角頭,用另一種方法給家族贏得尊重。
最後是四姐初雪,她書讀得高,擔任大學教職,但情路坎坷。先是與一位有婦之夫的研究員外遇,並且懷孕。作者在這邊寫男人活靈活現:
這便是她和他唯一面對的面進行的一次倉促交談。他稱之為 小事情 她沒有再找他。他也沒有問起。好像那次見面,他對她的那番勸慰表示他已經盡了一個好朋友的情份。遊戲是她心甘情願參與的,他並沒有隱瞞他的真實情況,出了一個這樣的 問題 她承認是自己的責任,子宮長在她身上,而不是男人那兒,她自己應該保護好子宮的安全,沒有道理讓他來承擔子宮的責任,因為他的本意是令她快樂或彼此愉悅,錯誤在於她是子宮攜帶者,卻沒有將其保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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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拿掉孩子,結束這段關係。過了許多年,與一位財經主筆結婚,卻一直無法懷孕,她後悔當初墮胎的決定,又對丈夫愧疚,而同時,丈夫與年輕女同事外遇,並且女方懷孕:
他跟她攤牌的時候,像一個老學究做了一次失敗的學術考證,他為他引證的錯誤、論據的迷亂、結論的荒謬深感愧究,他一向在學術文題上嚴謹縝密,凡事多方面考究,以求準確,萬無一失,他將錯誤的考證歸結於一時疏忽,引證資料和觀點來源於網路並不可靠,他得到過修正的機會,以為這點差錯一般讀者看不出來,心存僥倖。但恰恰是一般讀者—一個關係並不親密的同事—告訴了她關於財經主筆的可疑行蹤,她在京郊潭拓寺看見財經主筆和那朵母花做著只有情侶才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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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初雪面對丈夫外遇這段,是整本小說最驚心動魄的一段,恨、悔、痛苦、憤怒、罪惡感交雜的情緒,描寫之深轉折之有力,幾乎每一行文字令人震撼。
其實除了五姐妹外,還有她們智能不足的弟弟初家寶,還有家寶的女兒初秀少女懷孕也是故事中段的一個小高潮。
簡言之,寫至寬廣並且細膩,因此氣勢如虹的一部小說,推薦給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