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悠閒生活沒多久,我終於開始體驗澳洲工作。
這是一份計時的工作。我得先從派李奇搭公車到哈伯或是澳洲小商城,再轉車到衝浪者
天堂,然後一路走到南海──這座有著寶藍色外觀、專門接待旅行團的大型免稅店。
在這間由台灣人開的免稅店裡,一半的員工是台灣人,另一半的員工是大陸人。員工們
比例較多的是定居澳洲者,少數是只來這裡讀書的,而我則算是第一個以打工渡假身分進來
的特殊物種。這裡甚麼都有,什麼都賣,什麼都很奇怪:頂級的苦澀紅酒、竊取鯊魚和袋鼠
的養分提煉成的保養品、在台灣我看過但始終叫不出名字的眾多化妝品、逛夜市時我永遠不
會挑選的衣服、毛來毛去的靴子、從美利諾羊身上勒索毛皮做成的棉被和地毯、印滿澳洲原
住民圖騰的沒有空白處讓你寫字的明信片。食衣住行育樂全都包辦,我把它稱為「奇特小
EBAY」。它不太接散客,像那種自由行路過或是隔壁老王要來買醬油的傢伙,通常只會被
當成蒲公英飄過,我看得到你但沒心思理你。這裡絕大多數都是跟旅行團配合,接待台灣和
大陸團體旅客。
員工大抵分為兩類工作,女生通常負責銷售,男生則負責打包裝箱。還有少部分人是收
錢和接待的工作,我就是這少數之一,屬於血液類別裡頭的RH型。茱兒派給我的是接待工
作。她要我拿著上面貼有編號的藍色長型卡片站在門口,等著客人到來。
通常如果店裡沒客人,所有人像是躲太陽的袋鼠一樣,各自懶在占據的樹下乘涼,當店
裡廣播客人即將到來時,他們會突然變為野馬,迅速列隊至門口等待。這時我才發覺,站在
門口就好像在看電影一樣。望著店裡的變化,我通常會聯想到警匪片裡的劇情而暗自發笑:
警長在掛完情報電話後,迅速告知埋伏的警員:
「老鷹,老鷹,羊群已經進入草原,請準備。」
「這裡是老鷹,收到。」
「獵豹蹲低藏好,豺狼從旁包夾。準備抓羊。」警長在鏡頭前指
揮下令。
通常沒過多久,我這探子就會看到司機用大型遊覽車載著旅行團緩緩駛入,先來的一團
就停正門口,後到的依序排隊停等。下車後,一群會走路的鈔票便在導遊的帶領下,一疊挨
著一疊蜂擁而至,我則必須在入口處發給鈔票們號碼卡,同一團就發同一個系列號碼,讓銷
售與結帳人員辨識,他是折扣多少的行動鈔票,噢不對,是「尊貴的客人」。
在發完卡後,這群人就在裡頭哄鬧了起來,我則得趕緊跑去司機停好車的地方,依規定
塞五元紙鈔給司機。有時司機不容易找,我則會回到店裡等著,他們會自己走進店裡,尋找
給小費者的蹤影,這時我就會像天使降臨般的出現。他們通常會熱情的伸出手來跟我握手,
我也就必須更加熱情的回握,用手中折好藏好的紙鈔讓他感受到世界的溫度。
我跟銀行很像,我們都在發卡,也在給錢,發的是辨識尊卑身分的卡,給的都不是我們
的錢,然後永遠會說:「歡迎再度蒞臨。」
發卡散財工作不會這麼快結束,有時可能一團進來後,隔十分鐘還有一團,再隔半小時
又還有一團,我就必須在門口等待,隨時向櫃台回報來車狀況,讓他們廣播通知豹群們注意
。直到茱兒告訴我今天這是最後一團了,我才會離開門口,進到包裝區裡幫忙。
包裝區相較於銷售區來說,是個較為簡單的工作,他們不必像銷售員一樣,得把嘴裂到
顴骨旁擠著笑容跟客人作戰,通常只需把客人結完帳的商品提到包裝區內打包裝箱即可。包
裝這工作對我來說並不陌生,學生時代的長假我總得到爸媽的公司裡幫忙,協助裝箱出貨給
各專櫃;只是這裡情況還是有些不同,也更複雜些。由於商品的種類包羅萬象,包裝的用品
、工具、設備與手法也就更是多元。如果你拿到的是紅酒,你就得用汽泡袋把玻璃瓶裝物像
人躺在睡袋裡那樣包好
,一層再一層,然後上下封妥,再放入撲滿了乖乖或長條碎紙的紙箱裡頭。
如果包的是棉被,你就必須先把已經是袋裝的蓬鬆棉被塞入一個大型真空袋裡(其實只是
一般的透明塑膠袋),把袋口抓好,只露出一個小缺口,再把吸塵器的長嘴插入,隔著透明袋
子抓好裡頭的長嘴,完全封閉袋口,然後再開啟抽風,將裡頭的空氣抽到浮游生物都會窒息
的程度,並且在袋子越來越扁的同時,你還得騰出一手來像打殺父仇人一樣的用力拍打。我
在想如果做久了,我的手勁一定不輸揉麵糰的師傅。我們必須依奇怪的步驟一直 拍打,直到
它像緊實的豆干後,再放入紙箱裡打包。箱子最後都會送上自動綑綁台被束緊,就像你吃飽
時把皮帶拉到最緊那個扣洞一樣,死都不讓它膨脹起來。但有時一不小心拍的力道過大或方
式錯誤讓袋子破了,浮游生物就會復活並瞬間長大成米其林寶寶,回到原本抽風前的模樣,
這時,通常我們會對著發紅的手掌嘆氣。
乖乖是填充的材料之一,我從頭到尾就不知道它的名字,因為一顆顆的它外表跟吃的乖
乖沒有什麼分別,所以我總是稱它為乖乖。有時我很好奇幾個在澳洲長大的台灣男孩知不知
道什麼是乖乖,儘管在中國城可能有賣,但我不覺得這些大陸人或澳洲台灣仔真的看過好吃
的乖乖,但我知道他們吃過包裝用的乖乖。
那天已經是結束工作後清理的尾聲,我和彼得、蓋瑞三人合力把地上散落的乖乖和紙屑
掃起來,倒至垃圾桶裡頭。
彼得拿了兩粒一旁乾淨的乖乖對我說:「傑森,這能吃你信不信?」
「最好是能吃啦!」我壓根不相信。
蓋瑞搶過彼得手中的一粒,毫不猶豫的塞進嘴裡嚼了起來,彼得也把手中剩餘的那顆彈
進嘴裡,同樣津津有味似的咀嚼著。
「挖賽,金馬獎最佳男主角和導演,吃久一點阿!」我仍然不為所動,堅信兩人的胡扯
,然後等著看他們因為難吃而吐來出的樣子。但這兩傢伙像是狠下心來賭注一樣,久久不肯
吐出來!
「真的啦!我騙你幹嘛,我們都吃了!你吃看看!」蓋瑞又拿了一顆,再度往嘴吧裡頭
丟。
「不信你自己吃嘛!」彼得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蓋瑞平常是很會逗女生的傢伙,帥氣的臉和高壯的體魄讓他在女孩間受到歡迎。我看過
這傢伙整過女孩子們尋開心,但他平常只會跟男生笑鬧,倒不曾整騙過我們。彼得這小子也
不用說,愛玩歸愛玩,就是不會過火。
我信了,然後狐疑的也走去拿了兩顆在手裡把玩。翻來覆去。
「這真的能吃嗎?」我看著米色的乖乖。
「試試看嘛!」蓋瑞吃了第三顆,他好像把它當晚餐一樣。
「反正這不是毒品,大不了吃了不好吃,再吐出來被當傻子笑就是了!」我心裡這麼想
著。然後用拇指和食指夾著,放進了嘴裡。
「靠!」我驚訝的叫了!「它,味道有那麼一點點的……微甜?」
「你看吧!我就說能吃吧!」
「我第一次也是糊里糊塗的吃了!味道不壞阿!」
它在嘴裡的味道,不像我原本預想的有著噁心的塑膠味,反而有非常細微的甜味。我更
加感到驚奇了!我當著這兩位得獎人的面,又吃了一顆。我也成了下屆男配角候選人。
「他們上次說好像這是啥植物做的,真的可以吃的,這樣以後才可以直接被分解,比較
環保。」彼得自信滿滿說著。
我不知道彼得口中的他們是不是指前幾屆的影帝影后,我突然想到台灣有賣一種純天然
植物做的蠟筆,標榜小孩誤食是安全的。
「是不是以後我未來的老婆會對我小孩說:『哇!你畫的狗狗好可愛喔!來,今天媽媽
不煮飯嘍,洗完手吃蠟筆嘍!』」我如此幻想著。
當他們倆繼續收拾,我抽了一個乾淨透明的塑膠袋,然後抓了幾把乖乖丟進去,再隨手
撿了條繩子綁住封口。
「你幹嘛?」蓋瑞問。「要打包回家吃喔?」
「不是,我明天乾脆拿去賣司機,讓他在車上當零食。一包……就賣他五塊,把錢賺回
來!嘿嘿嘿!」我開玩笑的說道。
「白癡!」兩人異口同聲的大笑。
當然,司機們不曾吃過我的客製化乖乖,那袋也一直躺在乖乖的大箱子裡。
這份工作是計時的,我得和店裡許多學生一樣,要配合著輪班,每天大概就中午過後到
店裡,傍晚左右下班。不一定每天有班,也不一定每天到底有幾小時。打工渡假嘛,我是來
體驗的,就像公園裡的鴿子一樣,固定時間飛來覓食,再自由自在的飛走,我可以吃得到食
物,不用被關在籠子裡逗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