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牠說不上是一見鐘情的邂逅,牠實在不怎麼顯眼,我就在那間名為「I Love Rabbit」的寵物店帶牠回來。
我一直也弄不明白,這個鋪的名字,本來就與它的性質相悖,這個「I」既然愛兔,又何以要把一隻隻雙目如珠的可愛的小兔賣給一個個除了同樣有四肢甚麼也異於平常的生物呢?我勉強為店主想了個原因,或許,他的確是一個愛護動物主義者,確信每個領走店裡寵物的生物,都是寧願割肉相飼也不忍其受苦的佛祖,決不會讓那逗人憐愛的貓狗落一滴淚。只是,我從未看過牠們真的落淚。
牠是一隻倉鼠,「學名」叫小灰霸,顧名思義,灰毛,有一撮黑毛由屁股生至頭頂,我竟把牠想像成古代的烏騅馬一樣好看了。我們的邂逅,是在店內一個大概連五個書包也放下的以玻璃圍成的「籠」,牠身形比其他倉鼠大,眼睛圓滾滾,不如人說的鼠目寸光。籠中數數也有二三十隻倉鼠,一隻壓在另一隻身上呼呼大睡,底下一隻亦好夢正酣,不覺自己被壓得正扁。一隻踩過另一隻去飲水,牠把頭昂得高高的,舔水喝時有些可憐的模樣。水雖不是嗟來之水,但牠單純而天真的猛向水壺的圓珠吸,真不禁令人嗟歎人類生物之偉大高貴﹑牠們之渺小卑賤。
我說︰「就他吧。」也許牠正與周公說夢,卻無反抗的餘地和能力,就隨我回家了。
我承認,安置牠的籠不十分大,但我從不能從牠的眼神中得知牠有什麼怨懟和訴求。
我只有盡量把最基本的功夫都給做妥,裝好水壺﹑買糧﹑木糠﹑給牠玩的摩天輪,後來我從其他有養倉鼠的朋友口知得知,牠們要時常磨磨牙齒,我才又買了塊磨牙石。
我為牠取了個名字,叫大郎。我知道和牠很快可以培養出感情,至於牠對我有甚麼感覺,則無從而知了。也許,只要有別的人抱過牠,牠馬上就把我忘記得一乾二淨。又或許,牠只認得給牠餵食的人,和那隻殷勤地遞給牠葵瓜子的巨掌。
彈指一過,牠在我家已待了大半年。我如常定時餵牠,牠如常在我放糧在食物碟時,如盲頭蒼蠅的撲過來。我對牠確乎有情了,是物對物的情,是高等生物對次等生物的憐惜之情。然而,正是這種情,某天我思索買牠回來的原因。
我三度養過倉鼠。當時我還小,養倉鼠在那陣子而言尚算個潮流,大抵是出於人有我有的心態,加之倉鼠的外貌的確頗逗人喜愛,就一隻接一隻地買回來,牠們亦一隻接一隻的在的眼底下死去——不,有一隻是在我外出吃午餐時死去的,我記得我回家發現牠臥在寵裡一動也不動,傷心難過了好久。後來,第二隻死去時,我的感觸沒了那麼大,到第三隻死去,還在童年的我,竟是一滴眼淚也濺不出了。
我怕大郎會死,於是我恨自己何以會帶牠回來,但我又想,不買牠回來牠也照樣會死。不同,我不養牠,不會生出感情,不生出感情,牠的自然歸天,不會使我心亦搖焉。不,假如我不帶牠回來,牠一直在那齷齪的店的寵裡被別的同伴欺負,不會快樂。但,牠進駐我家後,我也從不知道牠是否曾經快樂過。
我知道狗一歲,相當於人類十八歲,若活到十來歲,可能可稱之「狗瑞」。我沒有查過倉鼠與人的歲數比,是不敢去查,套句古話,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我從前養的倉鼠都不過半年就死去。我知道,大郎一定比我早死去,牠一定會在老得腳力蹣跚時,倒在地再不起來的。我再次問自己,我為什麼帶牠回來。
若要解釋,我是希望帶給牠快樂。然而這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很難站住腳,因為,我確實不知道牠搔頭或是找食那一刻,是否比困在店裡快樂。
愈想我愈覺得我不是一個好主人,而其實我又實在想不到有誰可以當一個好主人,令牠的寵物得到真正的快樂。我為大郎難過。每天早晨,我餵過牠便上學。回家以後,再充些糧,到晚上,再重覆一遍這樣的工作。古語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固然,牠並非我父母,而是我想,我對牠所能做的就只能是充糧﹑為牠洗澡﹑換木糠,每天如是,能陪牠的玩的時間更是有限,即便可以和牠玩,假如不能使牠快樂,何能別於養犬馬乎?
有時候,我甚至為牠感到痛心。人知道有晨曦的到來,所以熬得過黑夜,而且,應該沒有人會對黑夜有特別的恐懼吧?但大郎呢?牠知不知道甚麼是黑暗?甚麼是光明?牠在無垠的黑壓壓的夜裡,左撞右碰的在寵中打滾,會不會如小孩般嚎啼。星點是唯一在黑夜給予牠光明的,牠會不會以為是一顆鬼睒的眼,是嵌在大貓頭上的兩顆利眼,要把牠別掉。鬼睒?牠大概不知道鬼怪這回事,若果知道,牠會不會怕得哭起來,牠哭的時候,有誰會知道?牠愛吃葵瓜子,但葵瓜子不曾這般黑過,黑得令牠寂寞﹑無助﹑懼怕。
在一些忙得不可開交的日子,我曾子忘記了牠的存在,後來記起大半天沒為牠充糧,嚇得趕忙去寵前看看,生怕牠餓昏了在那兒。到知道牠正在撕前一天放進去的廁紙,才安心下來。那刻牠以惘然若失的眼神與我相望,我反而有些沉默了。
牠的生活只有吃﹑睡,有時候,我把一些物如紙巾﹑廁紙筒在進寵,牠會玩。但誰知道牠快不快樂?大郎很有趣,牠會鑽進廁紙筒裡,露出頭,對天仰睡。但誰知道牠是欣於事物的新奇,抑或難耐於冬天的刺嚴,躲進去取暖了。
我很愛抱牠,尤其牠日益發福,又不肯去踩踩摩天輪做做運動,肚子脤鼓鼓的,放在手,又柔又軟,牠一臉無邪的望著我發征,則更是惹我憐愛了。有時候,牠剛睡了,我會毫不理會地抱牠上手,撫牠一番,後來想到自己,在睡覺時有人打攪或弄醒,我會有曹操夢中殺人的念頭,就不忍再在大郎臥著時打擾牠了。我又會在牠樂滋滋地捧著糧大快朵頤時抱起牠,不知牠是否以為我會將搶牠的谷食,每次我這樣做,牠都馬上把食物完整的吞掉,不經咀嚼。好幾次,我見牠把一整顆葵瓜子吞掉時,我差點嚇出膽來,心想︰「會不會啃壞的?」所以後來我也不敢亂抱牠了。我知道於倉鼠在睡﹑吃的時候抱起牠,牠可能會反抗甚至咬人。有一次我明明不在以上情況抱牠,牠咬了我一口,雖不很有勁,我是痛在心,牠還是頭一回咬我,到底是什麼原因呢?到現在我還想不明白。
朋友說,養寵物是種辜負。我聽後十分黯然。事實上,從牠們落在商人手中那天開始,牠們就失去自己。養寵物的人說會好好照顧牠們,其實不就是把自己一套強加在牠們身上,連牠們願意與否也不知道,亦從來不可能知道。我不知可以再為大郎做些什麼,不如為牠添個同伴吧?男的我害怕牠們打架,女的,牠們一旦生兒育女,瓜瓞連綿,我可沒有這心神和時間料理。不如送牠回到大自然吧?發瘋,把家貓家放回大自然,其實和毀了牠們沒分別,牠們住好的吃好的,飯來則張口,在外面流浪,找吃肯定是一大難題,而且養尊處優慣了,沒有流浪貓狗狡詐的把戲,不夠牠們爭的。而倉鼠,更不可能。我從來不曾聞過倉鼠是在野外生活的,把牠們送回哪兒?萬馬馳騁的草原?還是惠風和暢的沽畔?不好辦,只得養牠在家。
大郎是我養過的倉鼠中壽命最長的,我疼牠,卻又恨不得捏死牠。似乎很殘忍,但牠一天一天的老去,終有一天會在我眼中死去,我可以做的,亦就只有眼睜睜看著牠老死,那種摧磨,比切膚猶痛。對牠而言,老去可能不是怎麼一回事,可能只與黑夜一樣,闃然無聲,牠不懂反應,只能默默的迎接一切的來臨。
我欣喜牠還朝氣勃勃東奔西跑,餓了就大力抓弄寵邊,發出聲響引我注意,示意要我添糧。我如常地添糧,隔幾天為牠洗澡﹑換木糠,可是,牠依然會在一個平凡的下午,悄然吃過最後一顆葵瓜子,然後閉上眼,永遠眠於充滿薰衣草味的木糠之上。
我能夠做到的,終究只有辜負。
- 4樓. 高山清水龍女-大姊(暫離)2011/05/05 09:52珍視現在
只好珍惜每一刻與牠相聚的時光,
愛的交融是無價的,即使是短暫,
離別之後,美好的回憶,將伴你一生!
人生本是一場得失。
- 3樓. 肇2011/05/04 16:42辜負...
這也是我現在的懼怕
但辜負...
心更沉了
- 2樓. 台中空小2011/05/04 07:53你真勇敢
我就是無法面對寵物的死別
所以現在連一隻螞蟻我都不願養

- 1樓. Miss楊2011/05/01 02:58唉......
養寵物
最大的幸福跟煎熬
都是來自於相互間的"感情"
一語中的! 謝謝你的閱讀! 神魔決 於 2011/05/01 10:54回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