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家鄉在肇慶。小時候,一年之中,或春節,或暑假,他都會與我們舉家回鄉。
小學幾年的光景,我對家鄉的印象是新鮮,是有趣,是好玩。比如在那裡,能夠欣賞到在城市難見的山景水景。五﹑六歲時,我在家鄉結識了幾位玩伴,他們會帶我去捉魚(他們叫摸魚),爬山,在小澗戲水,趕鴨。那時候,父親每次說要回鄉,我總是滿心歡喜的。
升上中學,課業忙了,我比從前少了回去。回鄉的意義和感覺,於我已經大有不同了。有幾回我更為了為何不回鄉而跟父親吵起來。
「只是回去幾天也不行。」父親埋怨道。
「要考試,一刻也不能錯過呀﹗」我說。
「你這種人欺師滅祖,不懂飲水思源,你知道什麼叫鄉情嗎?你知個屁﹗」
我直覺得他偏激得說的是瘋話。
弟弟曾經親口說,回家鄉也不知有啥意義,起碼那兒沒電腦用,會悶昏的。我本來對回不回去是沒有特別意見的,只要時間許可,回去走走又何妨。漸漸,自己開始認真想了起來︰兒時的玩伴如今都逐漸長大,讀書的讀書,工作的工作,回到去,能見得幾個,見得的,大不了問一句「書讀得怎樣」,隨即又擦身而過。鄉里們,後生的都出城市工作去了,留下的只是一些年紀已屆耄耋的村中長老,難道能和他們聊個沒完沒了嗎?而且,我有這麼一個疑惑,父親在那兒出身,對家鄉有感情毋庸置疑,但我不是,為什麼還要堅守著每年回鄉的習慣呢,況且我長大後都不會在那裡發展。那麼,我的結論是,如今還鄉最順理成章的原因不過是探探親,踏踏從前在上面玩耍的空地,看看舊時種下的槐樹長了多少,沒甚大不了的意義。遇到功課忙,這更可謂有點耗費時間了。
近來發生的一件難得的事,令我有了深刻的體會。
零九年聖誕節,我明知假期後學校要考試,也「拚死」回了家鄉兩天。早在起行前一兩日,我聽到父親在長途電話中應約在回鄉那日中午吃飯,鄉里請吃飯是尋常事,我沒把它放在心裡。
出發當天,我們老早打陸路回去,到了永安鎮,轉了渡船過對岸,一個在鄉中頗有名望的鄉里迎了我們到區府吃飯,席中坐了我家三人(弟弟沒跟來),一個升了做副局長的表哥,以及八個陌生的臉孔(我仔細數算過)。鄉里介紹,他們是今居於雲浮的同姓兄弟,他們的祖先與我們的是同家族,於三百年前分支開去,便自此分散了。最近他特意在雲浮把他們認了回來。
就在回鄉前不久,
他們八人都是男子,臉孔當然十分陌生,但給我一種不能言喻的親切感,你不必擔心他們內心有譎詭,有私念,有心計,即使他們與我素未謀面,今日開軒面故鄉,把酒話舊,大家就是兄弟。
席上,大家碰了杯一次又一次。鄉里為了迎接他們,專門擺了一席「文慶鯉宴」,須知道文慶鯉是肇慶市的名產,以肉質肥美馳名。廚師一條文慶鯉造成幾味菜式,有燒烤的,有清蒸,有曬成魚乾的,有炸的,我也不能盡記了。鄉里說,文慶鯉不如別的過塘魚,吃的是當地的水,肉是不能比擬的甜﹑香﹑好吃,不必計較當中有否賣花讚花香的成分,他抱著的,是一顆重會親人的激動興奮之心,想把最好的都給他們吃。一人忽爾說︰「對,別的鯉魚果然不及這的鮮甜。」也不必估量他話中有否恭維之意,他的讚美,是出自重踏故土的激動興奮的心情。及後,各人也對這當地名產讚口不絕。
酒過三巡,父親提到黃氏有首認親詩,他認真的把整首詩唸了出來︰「駿馬堂堂出異鄉,任從隨處立綱常。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舊鄉。朝夕勿忘親命語,晨昏追薦祖前香。迫忙當天求庇祐,三七男兒總熾昌。」大伙兒皆說悉知有這麼一首詩,並隨身攜帶,只是個別版本的某些字眼有所不知,但無減兄弟重聚一堂的僨張之情。
那頓飯吃得特別久,大家也沒有別意,只是鄉里想帶他們八人再到家鄉各處走走,聚宴便在濃濃的懷土之情中完結了。八人沒有留下電話給我們,只是感動地與我們握了手,握過一次又一次,彼此祝願身體健康,心想事成,就踏上車子離開了。
他們臨行前,送了我們一盒沙糖橘,據說是雲浮的特產,但我後來翻查資料,沙糖橘應是廣東四會市的名產。無論如何,我凝望著那盒手信,心坎深深的誘進了一份鄉土之情,我體會到,回鄉的目的,不論居住的日數,不論可以見到多少親戚朋友,珍貴的,是一份出於心的情的聯繫。像那八個兄弟,吃過一頓飯便離去了,我們大概也未必有再見的機會,匆匆的如驛上的過客,但相信無人會忘記這三百年的重遇,聯繫的,是一份超越時空畛域﹑中國人的落葉歸根之鄉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