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紫蘭散文集的學理分析之四(上)《普通人》(9960)
∕陳清揚
前言
《普通人》是張紫蘭的第四部散文集,裡面的篇章所涉及的主題更加多元,對於主題的討論兼具廣度和深度,縝密的思維和矛盾辯證,表現出張紫蘭是個具有獨立思辨能力,敢於挑戰父權傳統和犬儒思想的威權體制,如此的氣魄和格局,顯然不同於當代多數女性作家,溫柔婉約和循規蹈矩的集體形象。
壹、《普通人》的多元主題
一、文學與創作反思:自我辯證的語言現場與理想之光
張紫蘭在《普通人》散文集中,持續進行對文學本質、創作動機、寫作方法與語言價值的反覆叩問,這並非一種純理論式或評論式的探討,而是一種從創作者內在感受出發,通過語言辯證建立創作信仰的實踐式書寫。她將「文學」從一種外部體系(如制度、流派、技巧)轉化為一種存在倫理與精神修行,形成一種獨特的文學思辨風格。
(一)主題核心:文學作為生命倫理的提問
在〈永不會是世俗的目的〉中明確寫道:
「愛文學的人,永遠不會把文學當作一個手段……它永遠不會是,寫來達成一個世俗的目的。」
這是一種極為罕見且堅定的創作信仰宣言,作者不只將「文學是為了自身」的理念提升至倫理層面,更進一步視文學為自我純化與精神勘驗的方式。這些篇章呈現出一種「以文學作為誠實生活的試金石」的思想結構——文學之為文學,並非為了結果,而是一場過程中的潔淨。
(二)語言策略:碎片化敘述下的「觀念辯證場」
作者不採用系統論述或長篇論文式風格,她的文字常以斷裂、對句、設問與排比方式呈現,形成許多觀念的碎片場域。這種形式反映了她對語言的不信任與深信兩種並置的矛盾感受。
例如:
〈文字是最靠近我們的東西〉:「得到它,才會說,彷若得到全世界!不然就不要啊!」
這句話看似任性,實則是一種極端的語言潔癖表現。她視文字為一種生命載體,文字若無法承載情感與意志,便無存在價值。
又如:
〈追逐某幾行詩〉:「創作的人啊!你以文字創作,還是社交創作?你何時能安靜下來……讓創意回來,追逐某幾行詩!」
這種質問既是對他人也是對自身,帶有強烈的「創作潔癖」與「反媚俗姿態」。
(三)思想系譜:承襲詩性哲學,融合創作倫理
張紫蘭的文學觀具有以下幾個顯著思想譜系:
1、反工具理性:反對文學作為謀生工具,強調其靈魂與精神功能。
2、重存在美學:如〈詩必須是「美」的〉所言,作者認為文學之所以存活,是因為其超越現實的純粹性與形式之美。
3、自我省思傳統:她承繼現代女性主義書寫與台灣自主知識人路線,如白先勇、龍應台的早期文字,強調個體內在世界的自我對話。
(四)文本內在張力:創作的焦慮與願景的兩難
在〈完全不能創作之創作〉與〈文學是不可教的?〉等篇中,她提出一種矛盾感:
文學是一種信仰,但也充滿無力感;
文學不能教,但仍需日復一日地修鍊。
這種張力是她作品中極具存在主義色彩的一環。例如:
〈創造之瞬時〉:「再好的獲得,也比不上創造之瞬時。」
她強調當下的靈感與創造性時刻是超越一切「技巧」與「聲望」的,文學不是靠追隨,而是靠誕生。
(五)美學立場:反俗套、去姿態、重真實、信純粹
從〈文學、語言〉到〈詩與詩論〉,她一直關注「寫得好」與「真誠」是否能共存。她不偏愛技巧化、形式感強烈卻缺乏精神深度的文字。她主張的是:
詩必須是「美」的,然而「美」不只是表面形式,更是價值態度的光澤。
散文必須「非常好」,才能叫散文,否則只是混濁不清的日記、社交文體。
這些立場反映出她對「文學價值」的根本質疑與重建,是一種私我極深但又希望公共可及的語言理想。
結語:文學是抵抗的形式,是靈魂的現場
張紫蘭將「文學」這一概念從教條與學術中抽離,還原為日常生命的敏感器。對她而言,文學並不是為了說服別人,也不是為了成為主流,而是為了在庸俗時代中保留一個尚能誠實思想與創作的空間。
這些篇章不僅是「寫作反思」,更是寫作者之於自己靈魂的覺醒與呼喚。她不問你有沒有出版、得獎、走紅,而是問你是否還能在一切失序的語境中,追逐某幾行真正「讓你活下來」的詩。
二、個人存在與自我意識
——自我作為存有現場的反覆提問與詩性辨證
張紫蘭的書寫是一種存在的詩學,她不將「我」當作穩定的主體去陳述,而是作為一個不斷遭遇困惑、迷惘、變動、堅持與追問的現場,一個既真誠又不確定、既明澈又搖晃的「靈魂視角」。
(一)主體性與內在誠實:不肯遺失的「我」
如〈我很淡,我可以活下去〉中,她寫道:
「我很淡,我可以活下去。」
這一句看似平靜卻極具穿透力的話語,指涉的是對內在存活力的深度信仰。這並非逃避現實,而是對一種不以世俗定義自我、不向外在誘惑傾斜的「生存選擇」的認可與實踐。她寫「淡」,但不卑,寫「可以」,卻並非隨便。這種語句透露的,是一種極端理性與極端純粹並置的存在態度。
同樣在〈有條件的,不會是真誠〉裡,她直指:
「有條件的,不會是真誠。
有目的的,易傾向低下。」
這裡,「誠實」不只是道德價值,更是一種存有的方式。誠實與虛假,無關社會規範,而是面對自我時是否能夠不退縮。
(二)自我分裂與追問:「我」與「我」之間的距離
〈彷彿有一個我〉是對這一主題的標誌性文本。標題中的「彷彿」即預示自我認同的難以確定。
「我彷彿就是那個人,但那不是我……」
這種陳述顯示出存在的裂隙與語言的遮蔽。張紫蘭以「語言的差距」揭示了主體的不穩固性,並將「我」轉化為一個永遠在書寫中才能逐步趨近、永遠不完全顯現的存在。
在〈你是亙古凝定的表情〉中,她又以詩化的修辭喚回另一種超越性的「自我」意象:
「你是人,你是狂風與存在,你是亙古凝定的表情!」
這裡的「你」其實也是一個變形的「我」,是一種主體的鏡像、存在的投影,是對自我最深處的召喚與命名。
(三)對庸碌世界的反思與拒絕:從外界逃回自我
在〈我討厭庸碌〉中,張紫蘭揭示了她對「不真實存在」的極端厭惡:
「不是貧窮,也不是社會地位卑微,而是一種內在存在的不真實、誇飾、虛幻。」
她認為庸碌之惡在於精神上的虛空與偽裝,而非物質條件本身。她強調「從根本鼓勵勇敢」,這裡的「勇敢」即是自我誠實的代名詞,是敢於面對孤獨、真相與不妥協的信仰。
在〈人類好普通〉中,她進一步指出人類的平庸不在表象,而在於缺乏對自我深層價值的尋問。
(四)個人存在的辯證與多重面向:「我」的不確定性與張力
如〈若即若離〉、〈側面〉這些篇章標題已展現出張紫蘭對「自我」不是單一線性的看法,而是多角度、分裂感、掙扎性的探討。
〈若即若離〉以幾近碎片的結構描寫人際與自我的距離感;
〈側面〉則從人對人的看法與自我看法產生出不斷流動與無法固定的「我」。
這些篇章建構出「自我」作為折射體與悖論體的主題面向。
(五)自我實現的可能與希望:主體性的成熟歷程
在〈人的最後是豐收〉中,她提出:
「從底層起源,抵達豐富。人的最後是豐收,這是人。」
這是一種帶有生命倫理色彩的表述,張紫蘭不將人看作靜態的本體,而是一種動態發展的存在過程。這也可視為她對個體的終極盼望——不是追求成功或完美,而是完成「誠實地成為自己」這件事。
同樣在〈你會成為自己的真實〉中,她以殷切語氣呼喚讀者:
「你會成為自己的真實。請共勉。」
這不是勵志語錄,而是透過千迴百轉的生命經驗之後,對誠實存在的一種堅定支持。
結語:個體書寫作為一種靈魂倫理
張紫蘭的「我」從不是簡化的心理獨白,而是自我與世界、自我與語言、自我與歷史反覆對話的場域。她的文字在哲學層次上接近存在主義,在語言風格上近似詩化敘述,在精神態度上則保有極高的潔癖與自持。
她從未將「我」作為完成的命題,而是不斷回到:「我在這裡嗎?我是否真誠?我是否敢於抵達我?」這些問題正是當代散文中最珍貴的生命提問。
三、生命哲學與日常思辨
——在凡俗中逼問真實,在細微中挖掘原則
張紫蘭不相信人生有什麼一勞永逸的答案,她相信的是「不斷辨認與檢驗」。從〈像〉的反身提問,到〈不得已的堅強〉的道德焦慮,她將倫理的反思植入生活的肌理中,以一種近乎寫意又深切的語氣,在日常與存在之間開鑿縱深。
(一)日常即哲學:從細微處提煉觀念
如〈十分老道〉中,她觀察一個人的言行:
「她說話穩重,略帶怯意。她與朋友聊天時,會反覆小聲練習自己的措辭,這是一種非常老道的生存。」
這裡的「老道」並不僅指世故,而是一種在紛雜中保持沉穩與自律的存在態度。這種從細節觀人、觀己的方式,是張紫蘭「微觀哲學」的表現典範——一切的大原則,往往藏在極小的行為之中。
在〈我不在乎我在乎〉中,她又說:「我不在乎我在乎。」
這樣的句子看似矛盾,實則將人對自我情緒的意識和操控,以詩性修辭說出——這是一種對「自我感受的哲學調度」,屬於內在倫理的細膩辯證。
(二)存在的複數面貌:否定與肯定交錯的思想辯證
在〈沒有為什麼的人,最美?〉中,她提出了這樣的反問:
「沒有為什麼的人,最美?」
這不只是美學問題,更是倫理與人生態度的追問:究竟單純是不加思索的隨順,還是經過選擇的從容?張紫蘭並不給答案,但她讓我們意識到:「人不能活得沒有底層的理由,卻也不能總以理由來僵化生命。」
又如〈所謂真所謂假〉,她說:
「看到所謂真,所謂假,那就是真能力,真道德。」
這是高度倫理的辯證句式,指出人若能辨識真假、堅持價值,才稱得上真正「活著」,否則只是存在於庸常、模糊與麻痺中。
(三)順應與反抗的雙重姿態:張紫蘭的「柔中帶硬」
〈跟隨己身〉中,她如此書寫:
「勉強修飾的禮貌和態度,也許能夠勝利十數年,但終會因條件的結束,而真相出現,變回原來的人。」
她提醒我們:若一個人所表現的不是其內在之真實,總有一天會崩塌。這種觀點結合了儒家之誠、道家之真與現代人的自我意識,是一種極細膩的價值判斷。
(四)哲學與教育:對常民智慧與制度之反省
在〈一般教育,一般人〉中,她寫:
「有時彷若很浪漫,其實它是極度消耗生命的。」
她批評的是一種虛妄的社會風潮與教育體制的功利化,提醒讀者「教育應該是為了獨立思考,而不是精緻服從」。這種對教育與知識制度的批判,其實已接近知識分子立場的「文化診斷」。
而在〈自然存在〉中,她強調:
「真理其實只要一瞬間,一個靈感,一個心靈相通。」
這是對西方式辯論理性的一種溫柔反駁,她更相信感覺與靈感的瞬間穿透力,而非艱澀的論證。這種知識論的詩意化,是張紫蘭哲學思維的另一特質。
(五)生命的深刻與開闊:從日常尋回尊嚴與驚喜
〈天空無限大,生命無限好〉這一篇,是她對生命態度最輕盈卻也最堅定的宣示:
「原來自己的道理就那些,讀書吧,學問無限大。而生命無限無限好!」
這是張紫蘭筆下少見的光明語氣,但正因她書寫過種種晦暗、鬱結、分裂,這樣的句子才更具說服力。她強調在讀書與思考中,人生的廣闊與自由才得以顯現,這是她內在哲學的根本——透過知識與覺知,找到日常中的尊嚴與美好。
總結:張紫蘭的散文,是一種「日常哲學的抒情實踐」
在這些看似不經意、散文化的篇章中,張紫蘭其實正進行一場場靜默但不屈的思想行動。她不以概念為主體,而是以「一種觀察的語氣、一種日常的緘默感、一種孤獨的清醒」,寫出深刻的倫理與哲學命題。
她筆下的生命哲學,並非宏大敘事,而是關於「如何好好活著」、「如何在矛盾中維持尊嚴」、「如何從自己與世界之間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這些提問,在她的每一段文字中,始終發出微光。
四、美感與藝術本質
——美的破綻、語言的張力、直覺的秩序
張紫蘭筆下的「美」絕非裝飾性的圖騰,而是一種內在秩序的震動,一種存在方式的真誠顯露。她強調美不等於和諧或完美,而是在「破綻」「錯落」「無解」中閃現出純粹與真實的火光。
(一)破綻即純粹:「大美」在不完美中誕生
在〈有點破綻,是謂大美〉中,張紫蘭提出一種逆反的審美觀:
「真正的大美,是破綻中出現的,是深深的不完美之中,生出一種不言的真實。」
這讓人聯想到日本「侘寂」的美學概念,即在不完整、暫時與殘缺中找尋美感的純粹性。張紫蘭從生活、性格到文字風格,無不貫徹這種反完美的美學。美不是封閉的圓形,而是一道可通透的裂痕。
同樣,在〈純粹與繁複〉中,她寫道:
「不是乾淨就是純粹,不是繁複就是混亂,有時候那種互相糾纏的張力,才是純粹的根源。」
這是一種張力式的美感認識論——真正的美存在於秩序與混亂之間的邊界。張紫蘭不相信「一目了然的美」,她更推崇那些耐人尋味的、不能馬上歸類的藝術經驗。
(二)語言的美:準確、姿態與節制的詩意倫理
在〈文字必須準確〉與〈語言的秘密〉中,張紫蘭展現出對「語言即藝術」的深度信仰:
「文字必須準確,思考必須深沈。」
「語言,是一種不能輕薄使用的存在,一種存在的證據。」
在她的語言美學中,「準確」不僅是修辭層次的要求,更是對存在本體的尊重。文字若不準確,美就不能誕生——因為語言本身就是我們與世界最靠近的接觸點。
而在〈姿態〉一文中,她甚至將「人的姿勢與語言」視為「身體美學」的一部分:
「一個人說話的方式,就是他與世界相處的方式。」
這是一種將語言轉化為生命動作的思維方式,也將「藝術性」從傳統文本範疇中釋放出來,進入行為、眼神與沉默中。她追求的不是表演式的姿態,而是一種真正回應內心、如呼吸般自然的「存在姿態」。
(三)直覺與錯落:美是「未被馴服的秩序」
在〈直覺,它錯落的姿勢〉中,張紫蘭將直覺視為藝術的前線:
「不是所有美都可以邏輯理解,有的只是跳躍的心靈,錯落中形成一種我們尚未命名的秩序。」
這是反理性主義的審美宣言。她相信,最深的藝術並不在於結構,而在於一種「還沒穩定的秩序」,在於那個「快要崩潰又快要成立」的過渡狀態。
這樣的審美視野,也可見於〈澈然無他〉與〈高傲而優美〉中:
「真正優美的人,不是溫良恭儉,而是孤絕自信,甚至高傲到幾近殘忍。」
「純粹,是一種澈然,無他。」
這顯示張紫蘭對「美」的界定傾向極端性與孤獨感的融合。美是存在的清醒,是在眾聲喧嘩中的自我清澄,是一種願意承擔孤獨的姿態。
(四)物質與審美的張力:浮華與本質的斷裂
在〈彷彿懂得物質〉一文中,她描寫一種人在經歷物質繁華後的審美轉化:
「不時髦了,已經忘記那種巔峰的感覺。回到塵土,煙塵落定,走了一遭繁華,彷彿懂得物質。」
這種對「美與物質」關係的反思,帶有反奢華、反媚俗的審美姿態。她並不反對美的外顯形狀(如服裝、化妝、語言風格),但她更強調美的精神內核與人文厚度。
這與她在〈善惡皆泯〉中對「美與道德」的交叉探問遙相呼應:
「有的時候,美就是來自最混沌的地帶,當善惡不再分明,美反而被突顯了。」
這是一種接近「超倫理美學」的思維,也提示讀者,美的判準並不總與道德一致,有時更可能來自對道德規範的挑戰與顛覆。
(五)形而上的美學姿態:造物與宇宙秩序
在〈造物的完美〉與〈美得煙塵〉中,她進一步將美提升到形而上高度:
「美得像煙塵,飄過,而你不知道它留下什麼。」
「造物若是美的,那我們的存在也必須逼近這種完美。」
這種從「自然美」過渡到「宇宙秩序」的審美哲學,在張紫蘭筆下是一種對創作者倫理的召喚——若宇宙之大可以生出美的秩序,那我們的創作就應該也趨近這種完整、純粹與真實。
這樣的觀點,在某種程度上接近東方形上學中的「天人感通」、「自然與道合一」的美學觀。
總結:張紫蘭的美學哲學,是詩性與倫理的雙重實踐
張紫蘭筆下的美,無論來自語言、人物、物質、姿態還是錯落的直覺,它們共同指向的是一個更本質的命題——人在世界中,如何以「誠實」「自省」與「純粹的感知力」來理解、創造與回應「美的可能性」?
她的審美論述並不抽象空洞,而是透過大量生活觀察、心理直覺、語言修辭,建構出一套具倫理深度與存在實感的「生活美學」。這種美學,不在殿堂之上,而在於日常的話語節制、存在姿態、寫作的準確與直覺的守護中——是一種通透而堅定的活法。
五、關於創作者與天賦者
——寫作的孤絕、才華的負重,以及社會性的不理解
(一)天賦者的孤獨:被天地偏愛的人,未必被人世容納
在〈天地愛他〉中,張紫蘭直言:
「舉凡天才,自可驕傲,如果他必需。我們都能容忍他、愛戴他、完成他。我們可以給他偌大的空間,因為天地愛他。」
這段話既是一種對天才創作者的禮讚,也是一種極其沉痛的呼籲——她敏銳地看出,「天才」往往無法在社會的標準中生存得安穩,必須靠天地的憐惜來抵抗人世的排斥。
而在〈世界是他的!〉中,她以簡潔的筆觸寫下:
「那個男孩,冷靜、天才,永遠不參與任何庸俗的遊戲。這個世界,是他的,不是他要去競爭來的。」
這是一種與庸常價值完全斷裂的存在感,天才不需要勝出,只需要在自己的軌道中發光。
(二)創作者氣質的內爆與對立:不迎合、不妥協、不對齊
在〈文人〉與〈圓融者為之〉中,她對「文人」這一類人物作出了剖析。她說:
「寫小說者,圓融的人為之;寫散文者,大氣魄的人為之;寫詩者,唯有詩神天下。」
這不僅是對創作者風格的分類,也是對「創作人格」的哲學描寫。散文者的「氣魄」、小說者的「圓融」、詩人的「瘋狂」——都不是技巧可以練成的,而是天賦與個性的交會。
而在〈哲學家〉一文中,張紫蘭以敬畏又懷疑的語氣寫道:
「哲學只屬於某種人,那全身發光的純粹之人。其他者,辯論它,分析它……常常只是無功而返。」
她刻畫的是一種知識與存在合一的「天命者」形象,而這種人,在當代社會與實用化知識之間,是極其稀有也容易被誤解的。
(三)創作者與社會:距離、誤解、甚至敵意
在〈他們太輕鬆了〉中,她明顯地感受到才華者在一個重表現、重效率的社會中,所受到的壓力與誤判:
「他們太輕鬆了,太容易贏得別人的掌聲……但我知道,那是假的,那是敷淺的熱鬧。」
這種批判性的語氣,是她對「社交性」與「才華的娛樂化」的抗拒。她相信創作應該是孤獨而深刻的,而不是炫技式的表演。
(四)天才也是努力的器皿:才華與紀律的辯證
張紫蘭並不神化「天才」,她也強調創作需要「耐力」與「守護」的功夫。在〈最堅強的書寫〉中,她寫:
「大部份的理念都在三、四十歲成形,到了五、六十歲,不停演繹它,完成人生最堅強的書寫。」
這是一種關於創作與生命時間關係的深刻洞察。才華本身是一個種子,而不是結果,它需要歲月的灌溉與苦難的雕琢。
同樣地,在〈生命原有其裝扮〉中,她指出:
「物質之迷,物質之美與多餘。不做多求,生命原有其裝扮。」
這是一種對精神創作者的自我規訓與自覺的清貧哲學——選擇文字、藝術、思考的生活,也就等於選擇了與炫耀、爭奪與擁有保持距離。
結語:天賦者在世界裡的微光與踽踽
張紫蘭筆下的「創作者」與「天賦者」,從來不是耀眼的明星人物,而是擁有自我重心、精神自律與語言誠實的內在鬥士。他們可能被社會誤解、遺忘甚至輕蔑,但在張紫蘭的散文中,這些人被高高地舉起,成為光與詩的所在。
她的態度並不僅是「替天才辯護」,而是提供一種深層的觀察與倫理反思——創作者不僅要對作品負責,也要對自己如何存在於這世界中負責。這種「內在自足」的創作姿態,正是她所認為的「天地之愛」的體現。
六、社會與通俗批判
(一)、對「權勢」的質疑與疏離
在〈接近權力〉中,張紫蘭描寫一些人如何面對權力──
「她聽到錢,就激烈跳起來。遇到權勢,就戮力往前靠。」
這不是對單一人物的批判,而是對整個社會倫理崩解、價值觀扭曲的控訴。她揭露了人對「權」與「利」的非理性追逐,也刻畫那些渴望靠近權力中心的人,反而失去靈魂的尊嚴。
這種對權勢的疏離,也反映在〈一種被天被地的忽視〉中,那種「冷」與「無視」的社會結構,使得有理想、有才華卻不世故的人,被默默地排除在主流之外。
(二)、對「通俗文化」與「流行」的冷眼與質疑
張紫蘭對通俗與流行的批判具有既親近又距離的張力。在〈通俗,它是孤寂的誤解〉中,她一語道破:
「物質空蕩的人,心縮小了,心澎湃了。通俗,它不是歷史,它是孤寂的誤解。」
這是極為深刻的判斷。她不僅批評通俗文化的膚淺與淺碟,也指出它背後其實源自內心的孤寂與空乏,是一種失落的補償機制。
(三)、對「虛偽人際關係」的懷疑與拒斥
張紫蘭不止一次談到「害怕人」。在〈我怕人〉中,她表達出對某些表面友好、實則防衛與虛假的人際關係的深刻不安。她筆下的世界中,「說真話」是一種高風險的行為:「認識愈多人,愈不敢說真話。還是孤獨罷!」
這句話像一顆釘子,釘入人際的空心結構中,也說明了張紫蘭散文那種誠實孤絕的敘述風格背後,其實是一種對「真誠」極度渴望的姿態。
在〈說到深刻處〉中,她更進一步描寫:「忽然世界停住了,我越線了。」意思是,一旦話語真實抵達深處,社會就會懲罰你、冷落你、切斷你。
(四)、對「階級結構」的洞察與批判
張紫蘭對社會階層與價值交換的冷峻觀察,在〈這不是真的好人〉中極具爆炸力:
「你不能把文學當慈善事業做,判給好人,但毫無才氣,毫無創意。這不是真的好人。」
這不僅是對文學世界的反諷,也是對社會上以「好人」標籤掩蓋無能與道德虛假者的鞭撻。她拒絕用道德美談粉飾平庸或庸俗,要求才能與誠意必須對等。
同樣地,在〈歷史〉與〈時代的文字〉中,她批判歷史書寫的虛偽與選擇性記憶,強調「時代」會被書寫者所歪曲,而真正的歷史,是來自被遺忘的人聲與個體感知。」
總結:張紫蘭筆下的社會——一場價值的清洗與拒絕
在這些篇章中,張紫蘭不以宏大敘述展現批判,而是透過具體人物、對話與場景,滲入一種細膩的憤怒與潔癖。她的語言不喊口號,但每一句都像手術刀,劃開權勢、流行、虛偽的表皮,揭露社會的內裡空虛與偽善。
她對社會的態度不是革命式的,而是退守式的:「我不在那裡,我不接受這樣的價值,我選擇一種更慢、更純、更深刻的生活。」這正是她從通俗的喧囂中出走,轉向「普通人」這一內在崇高的命名的真正用意。
七、情感與人際關係
(一)、親密關係中的缺席與期待:
在〈用生命換來愛情〉中,張紫蘭將愛情寫得極其懸疑:
「她是用生命換來的,這樣的感情怎麼可能持續?怎麼可能不破裂?」
這句話揭示了她對愛情的根本質疑——愛的代價若太高,是否注定無法恆久?
而〈你只準備生命〉中也呼應了這種存在式的焦慮,當生命的困頓來襲,人是否還能保有真情?散文中的主角常常在情感的邊界上游移,不是不願愛,而是太明白愛的重負。
這些篇章中,她不再相信「被愛是恆常的」,而是質疑關係是否真的能撐起生命的重量。
(二)、偶然中的親情與關係裂縫
在〈偶然〉(含三則)中,關係常常是由微妙、無預警的時刻所觸發。比起宏大敘事,她關注的更是那些:
「走過去,一瞥、一語、一沉默之間所引發的感受。」
偶然是一種「事件的門縫」,在此縫中人們彼此暴露,也彼此遺失。這是張紫蘭式的美學:日常中看似微不足道的變化,實則藏著關係的分裂點或癒合點。
(三)、對「情感純淨性」的強烈嚮往與失望
〈她的清澈〉是這類主題的典範文本。張紫蘭筆下的「她」通常是帶有某種特質的投射人物:清澈、單純、沒有雜質,但也因此與世界格格不入。這種人物原型經常出現在她的散文中,象徵著一種理想化的親密——但總是被世界污染。
而在〈我不在乎我在乎〉中,張紫蘭一方面想放下,一方面卻又無法不牽掛。她寫道:
「太慢了,我迎風喊,一面放輕腳步,我不在乎我在乎。」
這句話展現了她對情感的雙重姿態:逃避與靠近同時存在,在堅強與軟弱之間游移,在孤立與依戀之間掙扎。
(四)、對「信仰式愛情」的珍視與超越
在〈愛情是一種信仰〉中,張紫蘭提出一個關鍵觀念:「愛情就像信仰,彼此信仰,就最完美了。」這是她對愛情最高的定義,也是一種幾乎宗教式的看待方式。
但這種絕對的信仰,在現實中卻往往無法兌現。她明白這樣的信仰有多脆弱、多難以長存,因此她往往選擇退回自我、進入冷靜審視的敘述中。愛情對她而言是永恆理想。
(五)、人際關係中的理解與無解
在〈她說〉與〈他會笑場〉中,張紫蘭揭示了關係的幽微張力:一方的傾訴可能是另一方的無感;一方的深情,可能是另一方的荒謬。這裡的男女關係,常常出現情感落差、理解錯位、語言無效的情形。
在這樣的場景中,她筆下的角色不是悲情的受害者,而是在沈默與知覺中明白一切,卻不吵鬧、不爭辯、悄悄地選擇抽身。
(六)、對無解關係的詩意轉化
最後,在〈沒有為什麼〉中,張紫蘭寫出了最有力也最無力的情感姿態:
「這世界每個人都平等,不然你無法還原事情的真相,沒有為什麼。」
這句話不只是政治或哲學宣言,也可以解讀為對情感關係的一種放下:不再責問,不再追究,不再要求解釋。
這種「無為而為」、「無解而活」的心態,是張紫蘭散文中極為深刻的存在態度,也讓她筆下的情感從傷感走向一種清明的虛無之美。
總結:張紫蘭的情感散文──一場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沉靜辯證
張紫蘭筆下的情感關係,不是激烈對抗、不是懸殊博弈,而是在細節中揭露孤獨、在寂靜中承擔重量。她既不避談愛的必要,也不美化愛的苦果;她讓讀者看到情感的張力來自於自身的深層自省與價值觀的重塑。
她寫的不只是情感本身,而是情感如何逼出一個人的存在感、信仰體系、與世界的關係。
八、時間與記憶書寫
(一)、時間作為「流動」與「消逝」的哀樂雙形象
如〈流域〉、〈絮葉〉、〈一種時光,微微,悄悄〉這些篇章所展現的,不是以宏觀歷史建構過往,而是以個人記憶的細節感受與片段追溯,營造出時間的私密流感。例如在〈流域〉的幾則散文中,「流」不僅是生命的形象,更隱喻了文字與思緒如河道般遷移不居。
「我們走過的地方,都留下了一點點痕跡,像水流的岸,一點點泥沙。」
這是一種低語式的時間敘事,張紫蘭不以激情對抗時間的無情,而以細語抒情中捕捉時間的痕跡與靈光。
(二)、記憶的非線性、碎片性與情感濾鏡
在〈絮葉〉中,長達62則的片段式書寫,彷彿將記憶拆解為葉片或塵埃,構成一場非線性的人生拚圖。這些短句、短段不是日記,不是史詩,而像是記憶瞬間的溢出。
張紫蘭將記憶看作情緒濾鏡下的隱密物證,它們無須連貫敘事,只需「存在」,即已構成一種心理寫實。在〈一個人生,一朵蝴蝶結〉中,「一朵蝴蝶結」成為記憶意象的凝結,童年片段與街景聲音交織成極其私人的記憶符號。
(三)、歷史與個人記憶的辯證關係
如〈別把歷史往下寫〉與〈記載,並且忘了它〉等篇章展現出她對「歷史」的雙重思辨:一方面歷史是一種壓迫性再現(如教科書與正史),另一方面個體記憶的主觀性與感受性難以納入歷史架構。
這種辯證態度也體現在〈文字崩壞之前,我已逃躲〉中,她不再相信語言能精確存儲時間與經驗,於是選擇以退為進,以靜制動,讓文字逃入更深層的語義空間。
(四)、時間的倫理思考:少年、老年、存在
在〈少年時〉一文中,張紫蘭寫下自己對少年時期的凝望——那是無法回去的原點,而她並不美化它。時間不只是距離,更是一種無法返還的哲學困局。而在〈生命驚震般的珍貴〉中,她則思考時間與存在之間的倫理關係。
張紫蘭筆下的時間從不是虛無或冷漠的抽象,它總是深深嵌入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以記憶的方式表現出「存在的溫度」與「遺憾的風景」。
(五)、詩性時間觀:過去不是已逝,而是持續「在場」
她的時間觀念非常「詩性」:時間不是一條消失的直線,而是一種「環形共鳴」的場域。她常以當下觀看過去,而過去也潛伏在當下中。這樣的觀念在〈一種時光,微微,悄悄〉中表現得最為清晰。
這不只是時間的比喻,更是一種生存的態度,柔韌、沈靜、不張揚。
(六)、記憶書寫與女性散文美學的關聯
張紫蘭的記憶書寫與台灣當代女性散文脈絡有高度關聯。她不像某些男性作家以歷史為場景、以事件為主線,而是更偏向情感地景的建構。在這些記憶裡,重要的不是事情的經過,而是感受的變異、語言的氛圍與「回不去了」的存在感。
結語:時間與記憶是張紫蘭思想散文的溫柔中樞
總體而言,張紫蘭不寫「大時間」——如國族歷史、戰爭或政治轉折,而是深入個體的「私時間」,在記憶、片段與瞬間的書寫中尋找生命的厚度與細節之光。她不強調歷史的紀實價值,而關注記憶的詩性流動,這使得她的散文在時間主題上,具有一種哲思與抒情並行的「靜謐張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