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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南華經卷四下-外篇第十一 在宥
2015/11/22 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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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人大喜邪?毗於陽;大怒邪,毗於陰。陰陽並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而後有盜跖、曾、史之行。
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而且說明邪?是淫於色也; 聰邪?是淫於聲也;說仁邪?是亂於德也;說義邪?是悖於理也;說禮邪?是相於技也;說樂邪?是相於淫也;說聖邪?是相於藝也;說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愴囊而亂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乃齊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人舞)之。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問於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汝慎無攖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強,廉劌雕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係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讙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峗,流共工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於是乎釿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而萬乘之君憂慄乎廟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  攘臂乎桎梏之間。意,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山,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群生,為之奈何?」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閒居三月,復往邀之。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  自正。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女內,閉女外,多知為敗。我為女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為女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女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廣成子曰:「來!余語女: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為土。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余將去女,入無窮之門,以遊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當我,緡乎!遠我,昏乎!人其盡死,而我
獨存乎!」

        雲將東游,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遊。雲將見之,倘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鴻蒙拊脾雀躍不輟,對雲將曰:「遊!」雲將曰:「朕願有問也。」鴻蒙仰而視雲將曰:「吁!」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游,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鴻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遊者鞅掌,以觀無妄。朕又何知!」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願聞一言。」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意!治人之過也。」雲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意!毒哉!僊僊乎歸矣。」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鴻蒙曰:「意!心養。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吐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闚其情,物故自生。」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  ,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遊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之謂至貴。

        大人之教,若形之於影,聲之於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復之撓撓,以遊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頌論形軀,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

        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麤而  不可不陳者,法也;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為者,天也  。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謀,會於仁而不恃,薄於義而不積,應於禮而不諱,接於事而不辭,齊於法而不亂,恃於民而不輕,因於物而不去。物者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不通於道者,無自而可;不明
於道者,悲夫!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

語譯

聽政治家談論怎樣治理天下,在下莊周納悶,無話可說。 天下這東西難道能治理? 我看,愈治癒糟,愈理愈亂,不如高抬貴手,聽之任之,寬之恕之,饒了天下,讓天下去自治自理好了。

不聽之,不任之,你意欲何為呢? 樹樣板,立楷模,你想用高標準的道德去扭曲天下人的本性?

不寬之,不恕之,你意欲何為呢? 設密網,置苛法,你想用最嚴厲的刑律去剝奪天下人的正德?

本性天生,不願被人扭曲。 正德天賦,不願被人剝奪。 本性既是天生的,就是合理的,不會長久氾濫成災的。 正德既是天賦的,就是合法的,不會長久傾斜成惡的。 天下人的本性正德既不氾濫又不傾斜,誰需要你去治理天下呢。 所以我說,不如高抬貴手,饒了天下吧。

天下一治就糟,一理就亂。 我舉兩個極端的例子。 從前堯是好國王,善待百姓,使人笑嘻嘻的放縱天性,尋歡作樂,喪失了應有的恬淡之情,堯就是這樣治理天下的。 從前桀是壞國王,虐待百姓,使人愁悶悶的束縛夭性,吃苦受罪,喪失了應有的快活之情。 桀就是這樣治理天下的。 失去恬淡,失去快活,兩個極端都背離了天下人的正德,惡果相同。 一個國王,不管是堯是桀,是好是壞,他的施政方針長久背離正德,天下不糟不亂那才怪呢。

天下這東西絕不能治理,只能自治自理。

大自然造了人,人便是小自然。 人體稟承陰陽二氣,實現生命。 人體內的陰陽二氣與大自然的陰陽二氣互相感應,同步迴圈。 人情有喜有怒,喜屬陽,怒屬陰。 堯使天下人大喜,大喜損耗陽氣,桀使天下人大怒,大怒損耗陰氣。 天下人的陰陽二氣損耗過度,就會干擾大自然陰陽二氣的迴圈。 大自然的陰陽迴圈被擾亂了,季節就會不時,寒暑就會失調,氣候就會反常。 反常的氣候使禾稼遭災,使瘟疫流行,最終使人自身受害。 這不是報應嗎?

 

豈止人身受害,人心先已受害了啊。 因為喜怒不當,心態不穩,使人行為浮躁不安,思想遊移不定,謀慮疏忽不周,事業終久不成。 正事不成,便搞歪門邪道,或矯情的裝模做樣,曾參演孝子,史魚演忠臣,或狠心的為非作歹,盜蹠當賊王。 正派反派,皆屬心理變態。 這不是人心受害嗎?

天下人心受害,社會上冒出來那麼多的正派反派。 正派就是所謂善,例如曾參史魚的行為,那麼多,那麼多,傾天下的財庫不足以發獎金。 反派就是所謂惡,例如盜蹠的行為,那麼多,那麼多,騰天下的監獄不足以關壞蛋。 天下雖大,國家雖強,賞善罰惡,仍嫌無力。 夏商週三朝的文明時代直到今日,官方日夜昏忙,忙於賞善罰惡,鬧得轟轟烈烈,哪有閒暇關懷人的天性正德。 民間同樣不安,因貪賞而心失恬淡,因懼罰而情失快活,哪有興趣做正經事,當老實人。

心得恬淡,情得快活,乃是人的正得。 正得就是正德,符合天性。 好國王堯放縱百姓的天性,壞國王桀束縛百姓的天性,同樣背離人的正德。 他們兩位這樣治理天下,能不糟亂?

國王不走極端,既不學堯,也不學桀,又是怎樣治理天下的呢? 情況會好些嗎?

一般而言,歷代國王治理天下,正面高舉八條標準:明,聰,仁,義,禮,樂,聖,智。 國王以為,百姓愛上八條標準,一一做到,天下就非常美妙了。 實際情況又怎樣呢?

愛明嗎? 結果是沉迷于形形色色的現象。
愛聰嗎? 結果是困惑于吵吵嚷嚷的呼聲。
愛仁嗎? 結果是猛批不仁,否定正德。
愛義嗎? 結果是嚴懲不義,不近情理。
愛禮嗎? 結果是把禮儀技術化,徒具形式。

愛樂嗎? 結果是助長了淫逸享樂的風氣。
愛聖嗎? 結果是把聖德學術化,只剩六藝。
愛智嗎? 結果是助長了信口雌黃的風氣。

  
如果社會秩序良好,百姓安份守己,這八條標準高舉也可以,不高舉也可以,都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如果社會失常,百姓不安份不守己,這八條標準你還要高舉,就會加緊束縛,傷害他們的天性,就會加重折騰,貽誤他們的正業。 天性傷害了,正業貽誤了,天下也就更糟更亂了,奇怪啊,你在上峰高高舉起的明明是禍害,天下人竟然都瞎了眼,虔誠膜拜之,堅決捍衛之。 天啦,他們迷惑到了這般地步! 我原以為他們心頭明白,對那八條應付了事,哪曉得他們當了真,視八條若神明。 斷葷腥,傷房事,身心俱淨方可宣講,跪坐端正才准恭聽。 奏韶樂,跳文舞,唱讚歌,行禮如儀,把那八條弄來供起。 看了哭笑不得,我能其奈何哉!

國王運用八條標準治理天下,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的令人失望啊。

所以聰明的君子最好不要去治理天下。 如果迫不得已,坐上王位,君臨天下,那你最好無為,高抬貴手,饒了天下.你能無為,聽之任之,寬之恕之,百姓就能安份守己,天下也就自治自理了。 無為不是消極的撒手不管,而是積極的尊重人,愛惜人。 所以先哲有言:「他用尊重生命的態度對待天下,就把天下交給他吧。 他用愛惜生命的態度對待天下,就把天下傳給他吧。

真有這樣的君子,天下歸他,那就好了。 他,心情恬淡快活,既不辛苦自己的心肝脾肺腎,輸出什麼仁義禮智信,去教化天下人,也不煩勞自己的兩耳雙目,動用什麼聰聽明察,去監督天下人。 他安閒不動而形象高飛若龍,天下皆見。 他靜默不語而聲音遠播若雷,天下皆聞。 他顯示某種神秘的靈跡,悄悄影響大自然,冥冥帶動大自然,從容而收奇效,無為而成大功,使百姓蒸蒸日上,使萬物欣欣向榮。 那時候,天下自治自理了,哪輪得上我輩俗士出些餿主意治理天下啊。

崔瞿先生在教育界做官,前來拜訪老聃,請教怎樣治理天下。 無為主義大師老聃的回答使崔瞿先生火冒三丈,忍不住反問:「不要去治理? 說的倒輕巧。 可你叫我怎樣去挽救人心呀?

老聃說:「我勸你謹慎些,別去干擾人心。 人心是世間最敏感的了。 一枚軟釘子,半句批評,它就下沉,奄奄一息了;一片好臉色,半句鼓勵,它就上進,蠢蠢欲動了。 下沉它便折,上進它便騰。 七上八下,折折騰騰折折騰,夠苦的了,一生折騰不安寧。 輕輕揉,鐵心能變軟;狠狠捏,慈心能變硬。 心啊心,被鐮刀割,被尖刀刺,被雕刀刻,被挫刀啃,累累盡是傷痕,一���即疼。 不要去熱它,謹防燃成一團火;不要去冷它,恐怕凝成一塊冰。 人心是世間最快速的了。 心思飛遍九州四海,不過一轉瞬。 心一動,人仿佛懸浮在天頂,飄搖不穩;心一靜,人仿佛潛沒在海底,寂寞無聲。 在這個世界上,最愛自由而受控制的,最逞驕矜而不聽命令的,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人心!

老聃又說:「咱們的老祖宗,那個軒轅黃帝,疼愛百姓,愛之以仁,教導百姓,導之以義。 是他不自覺的帶壞了頭,用仁義去干擾人心,後來的好國王堯爺爺啦舜爺爺啦才撿了壞樣的。 堯爺舜爺煎心熬肝,苦苦的煎熬出仁義來。 又制定道德規範和行為準則,以保證仁義的普及,好把天下人培養成仁義積極分子,為此費盡氣血。 堯舜躬行仁義,親自跑腿視察,爬山爬得大腿不長肉,涉水涉得小腿不生毛。 他們如此勤政,仁義還是難以普及,因為反仁反義頑固分子太多,而堯舜的苦口婆心又不奏效。 就拿堯來說吧,他把政敵歡兜趕到南方國境,他把諸侯饕餮押往西方國境,他把水利大臣共工流放北方國境。 講暴力,堯贏了;講仁義,堯輸了。 舜怎樣,就不必提了。 種種事實證明他們扭不過天下人,他們普及仁義是失敗了。

 

老聃又說:「歷史發展到夏商週三代,情形更可怕。 仁義孕育出畸形雙胞胎,各走極端,嚇死天下人了。 壞的那個壞得不近情理,暴君夏桀啦賊王盜蹠啦都是;好的那個好得不近情理,孝子曾參啦忠臣史魚啦都是。 此外還有對罵的兩大派,一派儒家,一派墨家,水火不相容,社會矛盾激化,到處可見;互相猜疑,因為你喜我怒;互相欺騙,因為你愚我智;互相誹謗,因為你惡我善;互相譏諷,因為你假我真。 矛盾引起內耗,社會元氣大損。 分裂道德,各行其是,致使人心渙散。 追求知識,用於拼搏,釀成人際糾紛,社會動盪了,仁義的宣傳完全失敗了,官方急轉彎,乞靈於懲辦。 創造新刑法,嚴密管束不聽話的百姓,好比木匠彈墨線對付不正直的樹材。 發明新刑具,殘酷傷害不招供的犯人,好比木匠用斧鋸鑽鑿對付不出聲的木頭。 天下被躁蹭得亂糟糟,罪在誰? 罪在聖人,是他們用仁義干擾人心,才弄成那樣的。 折騰了天下人,執政者也活得不舒但。 當官的賢士紛紛溜之乎,退隱深山老林,獨善其身。 當國王的高居廟堂之上,害怕江山不穩,膽戰心驚。

老聃最後說:「看看這是什麼樣的世道吧。 刑場上,砍頭的,斬腰的,曝屍堆成小山了喲! 廣場上,鎖頸的,枷腳的,示眾排成大隊了喲! 城內城外,斷腕的,截腿的,割鼻的,黥面的,剃眉的,走不多遠就能遇見一個喲! 刑刀濺血,刑具浸淚。 血跡淚痕之間,儒墨二家大搖大擺擠來擠去,興高采烈的出夠了風頭。 這些人,哎喲喲,居然面無愧色,臉皮真是太,太,太厚了啊! 還談什麼八條標準,聖? 智? 禮? 樂? 仁? 義? 明? 聰? 誰能證明聖智不是刑如上的尖鋒與利鍔? 誰能證明仁義不是刑具上的鉚釘與累釘? 千軍萬馬衝鋒之前,選射一支哨音悅耳的響箭,作為進攻信號。 誰能證明孝子忠臣不是暴君賊王登臺亮相之前先射的響箭呢? 忠孝事蹟聽來悅耳,接著是大黑暗,大屠殺。

崔翟先生,你若不能證明,請允許我總結一句吧。 「鋤聖鏟智,天下大治!

軒轅氏族的大酋長坐上王位,是為咱們的老祖宗軒轅黃帝。 黃帝自稱天子,立足中原黃土,收攬茫茫九州。 黃帝在位第十九年,天下歸一,老祖宗很得意,乃巡視峙炯山,那是北方國境外的一座神山。 黃帝登山訪問廣成子,他也是無為主義大師。

黃帝說:「我們的老學者��,你好,他們向我報告,說你修道多年了,攀上頂峰了,完全掌握大道了,所以我專程來請教。 我想聽你談談什麼是大道核心的實質,簡明些,扼要些。 我們正在考慮做兩件事,當然都是密切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了。 第一,抓抓天地精氣,用來促進農業發展,取得五穀豐收的效益。 第二,管管陰陽二氣,用來促進萬物生長,取得生態平衡的效果。 抓,用什麼工具抓? 管,設什麼機構管? 請老學者給我們出出主意,想想辦法。

廣成子說:「你向我請教的那個問題純粹是思辨性的問題。 你考慮要做的那些事情純粹是技術性的事情。 也就是說,你問得太玄奧了,你做得太瑣碎了。 自你即位起,這十九年來,大自然亂套:雲氣無力密聚,雨季偏偏少雨;寒氣提前入侵,草木未老先衰;大氣瘴濁不清,日月光度減弱。 你這人呀,一副諂媚相,見識鄙陋,難成大器,還胡扯什麼大道本質!

黃帝恭敬告辭,退行出來,吩咐隨僚副官,不許請示報告。 他說:「就當我已經遜位了。 」又派了到山下隱匿處建築一乘獨居的小屋。 屋成,黃帝遷入。 炕床不用煙褥,只鋪草藤。 黃帝閉門靜心持齋,不問政,不近女,不吃肉,如是三月之久。

齋期結束以後,黃帝複出,從面容到意態煥然一新,再登崆峒去見廣成子。

黃帝由南人室,見廣成子頭南腳北逆臥炕上,凝目北窗外景,無心迎客。

黃帝恭敬的跪在下風,自謙口臭,連叩兩頭,說:「知悉我們的老學者掌握大道了,特來請教。 敢問怎樣修養自身,爭取延年益壽。

廣成子急翻身坐起來,說:「你回你算是問對了,再不裝腔作勢了。 本來嘛,你關心的就是延年益壽嘛,何必扯什麼大道的本質呢。 來來來,坐近些。 我有興趣同你談談大道,從延年益壽的角度談談。 所謂大道的本質,那玩藝兒太難說啦,深沉沉的摸不透,黑茫茫的看不真,問也是白問。 裝瞎吧,勿明察。 裝聾吧,勿聰聽。 精神內聚求清靜,自身得到調整。 要清靜,勿勞體,忽耗精,乃有可能長生。 因為不看不聽,心猿意馬關緊,省得精神管自身,延年益壽才可能。 一心守已,五官安份。 知識添煩,聰明受困。 抓天地,管陰陽,你有這個權? 陽之精,浮在天,我替你去調查過了,在光明的九霄的上面。 陰之精,潛在地,我替你去調查過了,在黑暗的九泉的下面。 天地精氣各司其職,要你去抓? 陰陽二氣各行其事,要你去管? 抓抓你的精神吧,慎勿浮想聯翩,農業自己曉得發展。 管管你的肉體吧,慎勿貪欲氾濫,萬物自己曉得繁衍。 你不橫加干涉,五穀不會減產。 你不橫加摧殘,生態不會打亂。 我對自己,不搞一分為二,割斷身與心的關連,總是合二而一,調諧陰與陽的迴圈。 你看,我修身養性一千二百年,形體仍未衰變。

黃帝連叩兩頭,說:「廣成子成仙了!

廣成子說:「來,再坐近些。 我還有興趣同你談大道。 萬物演變永無窮,人皆相信有終止。 萬物真相難猜測,人皆以為早看透。 我信奉的大道有不少的道友,或在神界為皇,或在人間為王。 道外芸芸眾生,或在地上享受陽光,或在地下洞穴躲藏。 可憐眾生,連你在內,活著依賴泥土,死了回歸泉壤。 我早遲會與你分手的,投身于永無窮的演變之門,游心于難猜測的真相之鄉。 反映太陽,襯托月亮,我是一顆行星,地久天長。 是道友也好,非道友也好,我都心不在焉,隨即遺忘。 三十年,一代人。 我已送走四十代人,見他們生,見他們亡。 唯獨我至今留在世上,如夜天的一粒星光。

雲將是天上統率雲霞的大將軍,滿天飛,忙工作。 造雲,升雲,降雲,聚雲,散雲,行雲,是他的日常事務。 一日巡飛東海,來到扶桑。 扶桑是一株高大的神木,是太陽從東海頓天的梯架。 扶桑的橫枝上,雲將遇見鴻濛。 鴻濛是天上製造元氣的精靈,日常工作清閒,這時候他正在橫枝上跳舞,兩手拍打大腿,雙腳一齊縱跳,雀躍似的。 雲將立刻停飛,靜靜旁觀。 看很久,問:「老先生是誰呀? 在這裡做什麼?

鴻濛跳舞不停,答一聲:「玩!

雲將說:「我有問題請教你呀。

鴻濛仍跳,仰視雲將,問一聲:「喲?

雲將說:「老先生你就邊跳邊聽吧。 近年來我發現大氣對流層的情況不妙,高空氣流不肯下降,低空氣流不願上升。 上面的陽下面的陰拒絕性交,導致陽不溫和,陰不舒暢,可嚴重啦! 還有呢,空氣中的陰氣、陽氣、風氣、雨氣、晦氣、明氣,這六氣的比例失常,結果是打亂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時序。 我現在下決心抓抓六氣,雖然這已超出我的職權範圍。 我要整頓空氣成份,使六氣的比例恢復正常,使四季的時序井井有條,使萬物的生長由我促進。 老先生給我參謀參謀吧。 你說,這六氣到底該如何抓?

鴻濛掉頭不再理睬,還在跳舞,雀躍似的,兩手拍腿,雙腳縱跳,踏歌曰:「不! 知! 道! 不! 知! 道!

一連串「不知道」給雲將潑了冷水。 愛百姓,愛萬物,這樣的仁心,這樣的義行,老先生他竟然不欣賞,雲將也就無興趣實踐了。 所謂決心也者,一風吹焉。

三年後的某日,雲將巡飛黃河流域中段,來到宋國上空,滑翔俯瞰郊外禾黍油油,有商朝殘存的故宮舊址啞哭在青春的原野上,不勝感歎。 忽見下面一人正在雀躍,乃急降洛,拖帶著一朵雲滾下去成大霧,遮罩原野。 果然是鴻濛在這裡跳舞,雲將大喜,急步向前行禮,說:「仙啊,還記得我嗎? 仙啊,還記得我嗎?

鴻濛說:「扶桑之枝。

雲將連叩兩頭,請求鴻濛賜教一二。

鴻濛停跳,說:「飄飄浮浮,絕無追求。 癡癡傻傻,不知去哪。 慌慌張張,隨便觀光。 看了就忘掉,一切不知道,賜你什麼教?

雲將說:「三年來到處替百姓服務,辦各種公益事,深受歡迎。 後來我聰明瞭,裝癡賣傻,想擺脫百姓的糾纏。 我覺得自己很象大傻瓜,可那些百姓仍然緊跟我。 我走到哪裡,他們追隨到哪裡。 我的一言一行,他們都作記錄,說是樣板,照著模仿。 真是太可怕了! 仙啊,請指點我,讓我擺脫尷尬的處境吧。

鴻濛說:「違背了生態的常情,倒錯了生物的本性,秋天禾稼無收成,苦了百姓。 可怕喲,牛羊散了群,馬跳槽,豬打圈,雞飛騰,狗逃命,野獸狂奔,宿鳥夜鳴,仿佛鬧地震。 可怕喲,赤地千里草不生,大火燒森林,昆蟲死盡。 噫喲,這是什麼原因? 原因只有一個,當官的愛服務上了癮,就象你,正事不做瞎操心,拼命治理百姓,一天一折騰!

雲將說:「那我怎麼辦呀?

鴻濛說:「唉,你中毒太深了! 決把大霧收拾起來,飄回天上去吧。

雲將說:「遇仙不易,聆教一句也好。

鴻濛說:「喲,百姓纏你你纏我。 好吧。 從今以後,管雲只管雲,別去濫操心。 獨自飛行,保持清靜。 百姓怎樣,少去過問。 無為而治,該亡的總要亡,該興的總要興,興亡自有天命。 勿明察,勿聰聽。 不在乎他人歡迎不歡迎,忘掉你的自身。 混自我入萬物,否定主體客體之分,同歸玄冥妙境。 給精神鬆綁吧,不再好智,好奇,好���,靈魂洗得乾乾淨淨。 芸芸眾生不忘本,葉落自然歸根,不必你去提醒。 萬物的生命植根大自然,好比嬰兒依傍母親,酣睡沉沉。 一旦萌生主體意識,斷奶便是孤兒,嘗命運的酸辛。 還須回到母親懷抱,方能睡得安穩。 想用概念支配事物,想用科學探索秘密,到頭來,白費勁。 規律不受你擺佈,該滅的還在滅,該生的還在生。

雲將說:「仙賜福音,教我緘默。 從前錯了,如今明白。 」說完連叩兩頭,起身告別走了。

人太鄙俗,耳朵變長,愛打聽別人的看法。 觀點和我一致的,聽了高興;和我不一致的,聽了便不高興。 和我一致的,視為神交的同志,當然多多益善;和我不一致的,視為潛在的敵人,當然死絕才好。 這種心態是怎樣形成的? 說來可笑,不過是想在社會上出風頭罷了。 同志神交,未必跑去同他聯絡;敵人潛在,未必跑去把他打倒。 心頭想想而已。 未必付諸實踐。 不妨再問,想出風頭又是為了什麼? 怕自己被埋沒,他想與眾不同,如此而已。 想與眾不同,結果怎樣呢? 說來可悲,與眾雷同。 社會上的大多數人都想自己與眾不同,所以才在那裡日夜拼搏。 你想出風頭,也跑去參戰,衣袋內藏著備用的同志紅名單和敵人黑名單,當然與眾雷同了嘛。 說這是鄙俗,一點不冤枉。 你想不鄙不俗,就別存風頭之念,就別怕自己被埋沒,就別做與眾不同狀。 倒是相反,不妨樂與人同。 一人的見識和能力總有限,趕不上眾人的。 采眾人的見識,長自己的見識;納眾人的能力,添自己的能力。 此理小可修身,大可治國。

 

說到治國,當然是為君王治國,有些先生按捺不住,躍躍欲試,馬上抬出夏朝的禹王,商朝的湯王,周朝的文王。 此所謂三王也,啊呀呀,聖衷獨裁多偉大,一人便可安天下! 這些先生目無眾人,念獨裁的古經,出自己的風頭,貪小利,忘大弊,一意孤行,不讓天下自治自理。 拿別人的國家去冒險,有幾個到頭來不輸光的喲。 三代以來,這類鄙俗的政治家出了不少,而國家保下來不亡的一個也沒有啊。 國家落到他們手上,有一萬條理由非亡不可,沒有一條理由能保下來。 信託鄙俗的政治家,丟了江山社稷,糊塗的國王,我為你悲哀! 誰擁有江山社稷,誰擁有一切。 擁有一切的人就不要混自己入一切,尤其不要在那一切之內日治夜理,東拼西搏,就象三王那樣自找麻煩,而應超脫在一切之上。 這樣才算得上真正擁有一切,也才可能影響一切,而不受一切影響。 否則讓自身降級成江山社稷的一個部件,便是江山社稷擁有你,影響你了。 只有超脫了,才有主動權。 明白此理,不但可以治國,兼可修身。 身怎樣修? 依靠眾人的見識和能力,讓天下自治自理,以便解脫自己,游心世外,浪跡天涯,獨往獨來,做到真正獨立,真正擁有。 獨有不是獨裁。 獨裁者最渺小,獨有者最偉大。

偉大的獨有者,他是怎樣教化天下人的?
他的教化不顯形,若飛鷹的投影;
他的教化不聲張,若空谷的迴響。
由你作主,提出問話。
他作顧問,竭誠解答。
他的立場超脫,無一定的傾向;
他的行動隨和,無一定的規章。

他引你走出迷途的怪圈,投入無窮的演變。
他守獨立,不靠任何勢力。
他不僵化,隨時更新自己。
他的儀態音容,與常人同,以至忘掉小我,隱自身于茫茫人海之中。
小我都忘掉了,擁有等於沒有。
國王迷信擁有便是實有,所以速亡速朽;
他卻看透擁有原是虛有,所以天長地久。

研討:

外、雜篇來源駁雜,秦漢以來,多數仍認為與內篇同屬莊子作品。宋代蘇軾指出其中有四篇,應非莊子所作。清代王夫之論析外、雜篇思想與內篇不同,不是莊子之書。至今,一般認為外雜篇,應是莊子後學及道家相關學者所作,經長期積累,由漢朝人所編匯,附於內篇之後。外雜篇之編纂,反映漢朝人對莊子思想與道家體系的理解。《史記》中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所論道家,與今日學者所論,差異很大,即可見其中梗概。《莊子》外、雜篇,篇目雖雜,大體包括述莊、黃老、無君等主要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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