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我娘20130513

去年遊大陸返台後不久，娘健康轉壞，數度進出醫院，今年02.08（舊曆除夕前一天）加護病房搶救無效，心肺衰竭見背；舊時代的女性，經歷動亂的一生，沒享過太多福，雖是無病自然衰老而去，生命最後一年也還受了不少罪，虛歲92歲，雖算是高壽。

理智上我不捨她再受苦，感情上我不捨她離開。和娘個性相近，行事風格也彷彿，我和她吵得多也談得多，她50多歲時重病住院，我下班回家沐浴更衣，到醫院侍候她吃飯、擦澡、換衣、照顧衛生清潔，早上從醫院去上班，週而復始整整3個多月。因為做得乾淨、她很習慣我在身邊。她的老年生活，之前靠外傭打雜，之後靠我和大姊，臥床多年沒有褥瘡，時時乾淨整齊，去年初夏進榮總2個月，醫生護士都說不容易，說我們也是「老」人，勸我們簽放棄急救書，發抖簽了，她迴轉回來，我跟她說媽妳好了，她說我罪還沒受完。

娘出院後，我去大陸散心回來她日漸虛弱，有天我推輪椅帶她出去，回來抱她上床閃了腰，趴在床邊我半天直不起身，近年她話少，祇伸手摸我臉，眼角帶淚，無言的表情讓我也忍不住流淚。最後她還是走了。

從前我抽空騎重車上山，抽菸遠眺，依戀晴空萬里，羨慕野鳥飛翔天際，不想回家；從前我在陽台抽悶煙，望著樓下忠誠路上車水馬龍，欒樹花開卻又不放心出門，好像有另一個我，在一旁看著我的歲月流逝，浪頭緩緩侵蝕心頭，沒有盡頭的岸直往後退。憑心而論，雖然略盡人子之心，我也怨過受羈絆，哪都不能去，她走了，我也不怎想去哪了！人生挺無奈的，不是嗎？

朋友有個暴躁型老年失智的爸爸，身體好所以每天趴趴走，外傭一不注意就走失，出外亂花銀子，找到人回家就罵人打人。朋友是撐起公司半邊天的女性主管，能幹漂亮，為了老爸，獨生女，沒敢嫁人，經常為了找老爸，不得不放下手邊工作回家，心力交瘁，如是12年。

後來她父親外出車禍往生，我是她談得來的好友，幫他處理了些事，全程她沒有一滴眼淚，後事既畢，她眼神哀戚，說不想回家，我跟幾個朋友說一起來我店裡，我們關了門大家聊聊，弄幾個菜小酌一下吧。兩車子人到了店裡，才關上門，正要去廚房準備喫喝，她突然伏我肩上放聲痛哭，跟她偏熟的朋友一陣錯愕，我祇好摟著她撫肩拍背安而慰之。三杯下肚，她說她感覺是解脫，不過解脫了12年的緊張父女關係（她也命苦，國中母親早逝，她父親身兼母職，老了卻天天動手打她，）回歸到懷念她父親還正常時的慈祥，卻不知如何一人面對未來！親情如此磨人，到後來眼淚都磨乾了！人走了，折磨情更長了。

去年住院前娘還能正常飲食時，我常常費心弄她喜歡又能喫的，弄了半天結果她嫌得要死，一直罵說沒東西喫時，我就臭臉不說話了，我大姊比較耐得磨，老娘怎麼罵，有時還敲她頭，她都笑笑的。慚愧我做不到，要我做牛做馬沒問題，就是不知順她！父母心路路長，雖然小時皮蛋，捱不少打，但父母總是沒放棄對我的關愛，侍親色難，誠不我欺，我修養不好。

或許體力不濟，好像老人都不愛洗澡，冷天放熱水開足暖氣，洗手間還開暖爐，一切就便，我娘就不起來，連哄帶騙，洗個澡前後要磨一個多鐘頭，以前還會生氣罵人，現在不罵就是賴著，通常我不說話就托著她身子起來，自己腰背也老了，有時還真累，不過洗完了，她自己也說真舒服，同樣戲碼經常上演。

我娘排便不順暢，老靠軟便劑我擔心有後遺症，以前灌腸，不行就戴手套給摳出來，我知她愛乾淨，每次總要替她洗乾淨。醫生說，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她愛喫糖就讓她喫，該服軟便劑就服，沒幾年了，能後遺症到甚麼時候。話雖惹嫌，也是實情。後來就靠軟便藥；不過太乾要灌要摳，肛門括約肌鬆弛了，太濕她憋不住時，不免弄一身一床，清理起來也要命。侍親色難，我又直性子，臭臉時，有幾回她把臉撇過去，有幾回她打我手，軟軟地沒有力氣，母子親情，拉扯著生命裡難除的心障。

我謝謝我大姊，我大姊夫走後，她擔了更多擔子，不過有天我去醫院看關節，出門時她忽然說你可要養好身子，除了老媽妳也要幫我辦好後事。我們姊弟感情好，當時聽了心頭一陣緊縮，心情壞了好機天。不為別的，祇一種無可抗拒時光旋渦不斷向下沉陷，終將溺斃的恐懼；那種脆弱和無力原是我看似自信，常勸人開心過日子後面的真面目！

娘在除夕前一天走的，時間上很尷尬，我知她怕冷，不想她進冰庫；她性子直而急也不信鬼神，不講俗套，當年先父骨灰進塔，她要我把覆棺黨旗，喪禮相關照片錄影帶等全丟進廟裡香爐燒了，酷酷地說這是活人做給活人看的，留著徒增傷感；因此我祇揀必要程序，葬儀社也很配合把她打扮一如生前，在除夕當天火化她的身子，算起來她是在去年最後一天赴冥界的，也許大姊怨我做得草率，但時間到了就走人，一如她生前常說做人做事跟喫東西一樣要爽脆痛快，黏呼拉搭，不甜不鹹的最難喫。要說她走得有遺憾，恐怕都是我帶給他的。

母親曾說，嫁進你們夏家，算是捐給你們夏家了，先父見背時她說他是你們的好爸爸我的好丈夫；在我眼中她聰明能幹，果斷堅毅，盡了她所有該盡的責任。母親走了，除了貼幾篇狗屁文章移情外，我好像做啥事都沒勁兒，迄今我心緒依然低落，家裡久不打掃整理，也是不曾有過的事，或許該整理整理了。真如前面說的「人走了，折磨情更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