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深夜講堂 9）
◎沈政男

大一上，期末考結束，原本盤算幾乎沒有一科有把握過關，最終只有微積分被當，有驚無險，又是一條好漢。

考試結束了，整個人輕鬆下來，便邀了幾個同學來男十一舍 127 室喝酒聊天。

K 有一輛一千兩百西西的小房車，是同學之中少數的有車階級，請他過來的時候順便載兩、三打瓶裝的台灣啤酒過來；那時便利商店剛在台灣興起，遠遠才有一家，買日用品飲料零食還只能在雜貨店。電吉他騎機車，負責帶幾包鹽酥雞；這小點心出來不到幾年，便迅速成了所有夜市最暢銷的食品。而珍珠奶茶已經從台中發跡，但傳到台北還需要一段時間。

八、九個人把並不寬敞的寢室擠得十分熱鬧，椅子不夠坐，有人坐在桌沿，也有人斜倚在上鋪牆邊，交談、笑鬧、喊酒拳的聲音轟隆隆，幾乎快把屋頂掀翻。

「你在做什麼？」我問天才同學，只見他把鹽酥雞浸到啤酒杯，涮了幾下才送進嘴裡。

「水浴法啊，油太多了，我胃不好。」他解釋。

「呵，有夠噁心呢。」

灰姑娘同學（任何聚會十二點前一定要告辭）又想靠一杯啤酒混一整晚，每每以杯沾唇，點到為止，被電吉他發現了，向我使個眼色，合力把酒杯壓在他臉上強灌到光。

酒喝掉大半以後，有人到廁所去，不曉得是小便還是嘔吐，也有人先告辭回自己的寢室了，這時電吉他要拿他的電吉他，東翻西找遍尋不獲。

「我的吉他呢？」他問我。

「你是醉了嗎？你沒有帶吉他來啦。」我說。

我把我的古典吉他遞給他，他撥了撥弦轉了轉旋鈕調音，順便瞪了我一眼，意思好像說音這麼不準，你也在彈喔？

在我身上像一條死魚的吉他，到了他手裡整個活了起來，幾個分解和弦撥彈而出，粒粒清脆分明，滾到眾人耳邊。

「Dust in the wind…All we are is dust in the wind…」帶著淡淡愁緒的民謠風，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寢室頓時安靜下來，專注聽電吉他彈唱。電吉他唱到一半，又對我使個眼色，他知道我唱歌比他好聽太多。

電吉他接著要 K 主唱他最拿手的《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他一開口，大夥不是豎起大拇指就是咂舌稱讚，因為他的中低音實在太醇厚，太性感了。

電吉他又唱了幾首民謠搖滾，也應天才同學點歌，唱了《廟會》、《小草》之類的校園民歌，大夥合唱起來，連很少開口的灰姑娘同學都能跟著哼個幾句。

「好，接下來我來獨奏一首！」電吉他突然這麼宣布。

吉他緩緩撥奏，流瀉出優美的慢板，很輕易營造了濃濃的懷舊氛圍。有點熟悉的旋律，我想了一下，嗯，是《戀戀風塵》的片尾曲，不久前看過的侯孝賢電影。電吉他實在厲害，這片子還沒出原聲帶，竟然彈得出來，而且維妙維肖，一下子把我帶進片中那段青澀的戀情，心情跟著迅速沉降下來，感染了些許悵惘。

有些人酒醉以後話多了起來，有些人朦朧欲睡，但我喝酒以後，意識反而集中起來，聚焦到內心一個點，那個點逐漸浮現，放大，佔滿視野，把現實景象遮蔽了；我知道人事物在我周遭流動變化，但與我無涉，眼睛看著前方，腦海卻有另一個實存，清楚到幾乎可以觸摸。

我推開房門，走出宿舍，來到橄欖球場邊。一間間寢室在黑暗中亮著一方方燈光，同學們的喧鬧隔了距離顯得更遙遠了。

是紫韻，我想起了她。

沒多久電吉他帶著吉他跟了出來，似乎知道我怎麼了。他極端敏銳聰明，又跟我要好，很容易看出我對紫韻有好感。

「每日思念你一人，昧得通相見…」電吉彈唱起《望你早歸》。

「靠腰喔？幹嘛唱這首歌啦！」我制止他。

他放下吉他，換問我：「你想追紫韻？」

「怎樣？」我說。

「機會五十五十啦。」他說。

「怎麼說？」

「她說你是好人。」

「好人？什麼意思？」

「不會殺人放火啊。」

我啐了一聲，他才補充說紫韻知道我「關心國家大事」，是好人。

「人家有男朋友了。」他又說。

「那又怎樣？」我不以為然地回一句。

「你想橫刀奪愛啊？」

「怎樣，搶不過嗎？」

「拜託，那個資訊系的數學很好哩。」

「數學很好又怎樣？」

「紫韻是數理資優生，喜歡數學好的人！」

「我聽你在放…」我邊笑罵邊推電吉他一把。

眾人離開以後，我把房間收拾乾淨，熄燈上床。躺了半小時睡不著，腦海裡的影像揮之不去，我下床打開檯燈，在筆記本上嘗試把那人的容貌畫下來。在腦海裡很清楚，但落筆以後總感覺不像，試了幾次只能放棄。怎麼這麼難畫啊，我想。

寒假來臨，紅樓夢同學（她能背誦一百二十回紅樓夢）邀請幾個同學到她家玩。她家在新竹北門，書香世家，先祖是前清進士，皇帝賜建大宅第、大花園，還有祭祀的宗廟，百餘年下來成了當地著名古蹟。紅樓夢的阿公是蔣渭水的同學。

到了現場才知紫韻沒來，我有些失望。

「紫韻呢？」我問紅樓夢。

「跟男朋友去瞻仰遺容。」她說。

「瞻仰遺容？」我有些困惑，隨即想起，蔣經國幾天前死了，政府在圓山忠烈祠設了公開的靈堂，給民眾祭拜。

呵，這個資訊系的，果然頭腦不清楚，蔣經國生前幹了什麼好事，你根本不知道，就胡亂拉紫韻去！我在心裡數落他一頓。

開學以後，我很想看到紫韻，於是乖乖去上課。我不好意思坐得太靠近，只能遠遠偷覷她上課的模樣。她很專心聽講、做筆記，像個小學生，我卻感到無聊得要命，什麼詩經、楚辭，老子、莊子，我高一就自修唸完了。

終於有機會正面看到紫韻了。那是大一英聽課，老師要每個人上台演唱一首英文歌。

書卷獎同學唱了當紅的《Nothing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演唱之前要大家把眼睛閉上，我瞥見紫韻扁了扁嘴角，似乎不以為然。

我唱了反戰名曲《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老師說我歌聲還不錯，但糾正了我幾個英文發音。

輪到紫韻了，她唱老歌《You light up my life.》，高音拉得有些勉強，但我不介意，因為她的面容吸引了我。這是我第一次仔細看她，皮膚真是白皙細緻呢，在台下都可隱約看到皮下的暗青脈管；眼珠圓又黑，眉毛像寫得很好的行書筆畫，斜斜一撇，清楚俐落；鼻子、嘴巴不算完美，但至少沒有扣分。身子有些單薄，脖子底的鎖骨印清晰可見，但她有胸部，唱歌呼吸的時候起伏得很明顯。

我把握幾分鐘的時間，拿出上學期期末未完成的畫像，努力記下她的輪廓，在課堂上畫了起來。同學老師都被歌唱的歡樂氣氛吸引，沒人注意到我在畫圖。

到了下課的時候，我已經畫好，感覺有幾分神似，我想要送給紫韻，卻又覺得這舉動似乎有些突兀，猶豫了起來。

就在我想好該講什麼，鼓起勇氣要走過去的時候，一個瘦高戴金框眼鏡的男生走了進來，一下子挨近紫韻搭了搭她的肩。又是那個資訊系的，我只好把畫像收了起來，再找機會。

離開的時候，我忍不住多看了那男生幾眼。嗯，長得不怎麼樣嘛，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