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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下老爸
2009/01/12 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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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遺憾我爸從來不是個好廚師。他不下廚,甚至對我從小就愛動鍋弄鏟感到厭惡,幾次拿孔子的「君子遠庖廚」來教訓我。我生性不愛頂撞,但幾次很想告訴他:「遠庖廚」的原因其實是不忍聽見動物們死前的哀嚎。是仁心大起,和男人懶惰不動鍋鏟沒有關係。

只有媽媽不在家的時候,爸爸有機會露上兩手。他總是天沒亮就到市場採買,一個人在廚房裡悶頭弄了一上午,但最後的成品不僅僅說明了他的不諳廚事,還赤裸裸呈現他「無可奈何」的心聲。

他最常做的菜叫做「大滷麵」,這是我後來讀到報紙家庭婦女版,一則教人如何把剩菜再利用的食譜時,才知道的菜名。燒一鍋水,把冰箱裡不管日期先後、口味甜鹹、保存狀態的每一盤剩菜倒進去,靜待沸騰。然後撕開麵袋,捋幾捲油麵下去、煮到爛。吃的時候「驚喜」很多,例如:一週前的煎魚頭,三天前的馬鈴薯沙拉,筷子動一動就重見天日。為了健康因素,我們家沒有「鹽」這個東西,我爸自然也不會知道太白粉、胡椒粉這些東西放哪裡,所以總是清湯煮白麵,加進冰箱裡只差餿水一步的「什錦料」──我和弟弟吃著吃著,總不由得痛恨不常整理冰箱、又捨不得丟棄剩菜的媽媽。

爸爸自己吃的時候也悶聲不響。但不動聲色到我們完全不知道他自己喜不喜歡。一大鍋麵他吃一大碗公,剩下的規定我們得全數吃完,否則就開打。有一次弟弟熬不住,把剩下的湯水倒在冰箱底下,謊稱吃完後快樂地跳上樓午睡。顏色混濁的湯水毫不留情從冰箱下泌泌流出來,嚴重傷害了主廚的自尊,還有為人父者勉力賺錢的辛苦,我弟那天屁股上藤條打出來的淤青,隔了兩週才消。

令人無法下嚥的,不見得只有剩菜。有一次爸爸煮虱目魚麵線,令人意外的是還加了青蒜增香。問題在那尾魚。大概是特別拜託魚販別清內臟、只把鱗刮去,爸爸把魚切成四段,連頭帶尾加內臟放進湯裡,連麵線一起熬。魚膽,連同勾破的魚腸,一同融進湯裡。那次之後我知道什麼叫做「破膽」的滋味。不巧來做客的阿姨家小表哥,被苦湯嗆得從此再不願踏入我家一步。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晚餐,表哥對我媽露出有如「救世主」般崇敬的眼神。

的確是有人專吃虱目魚內臟的。乾煎、煮湯都豐腴味美,我自己就很愛。只不過爸爸忽略了那個小小步驟──先把魚膽拿掉、再輕捏一遍魚腸。那鍋魚湯現在回想起來仍是一場災難,只希望那尾虱目魚安息前不久先上過幾遍廁所……

朋友們對我從來不吃水煎包有著滿腹的疑問,特別是包高麗菜的。原因還是出在我爸。有次媽媽出一整週長差到外地,已經沒有太大下廚興趣的爸爸,只負責打理我們的早餐。爸爸講價的功力是一流的,最厲害是「逢低買進、大量進貨」這一招。家裡每每有一堆足以讓鼻血共共流到天明的荔枝,或者從地板堆到天花板的西瓜,靠的都是爸爸的阿沙力。

這回他看中的是水煎包,而且怕我們餓還是怎樣,一掃就是二十顆。第一天,我們很客氣地各吃了兩個就退席,但從第二天開始,爸爸就把剩下的所有──所有!──的水煎包放在鍋裡隔水蒸透,再端上桌。十六個,十四個,十二個,「你們給我吃多一點!」第四天爸爸終於忍不住發火,我們又再各夾一顆放進碗裡。表皮全蒸爛的水煎包早已無法用手拿取,只能用筷子夾,而且一夾就散,軟爛的高麗菜葉從碎爛的泡棉裡崩塌滾落下來。

水煎包從此變成我的拒絕往來戶,只因我無法將那浮屍般的回憶從腦裡抹去。韭菜盒、小籠包、叉燒包我都愛吃,獨獨高麗菜餡水煎包,一見就倒盡胃口,至今猶然。

但,和爸爸有關的食物記憶,並不一定糟透,也有例外的時候。大一我北上求學,某次在六十九元素食吃到飽的自助餐裡,吃到再尋常不過的九層塔醬燒茄子,我竟兀自震撼了許久。茄子這玩意我從來不愛,印象裡還曾指著餐盤對著幼稚園同學說:「我爸愛吃這個,但我不愛。」怎麼,是這般好滋味?

我才恍然發現:在那麼幼小的時候,就決心涇渭分明地把「爸爸的食物」和「我的食物」一刀劃開來,竟使我白白錯失了品嚐美好食物──不,是認識更寬更大世界的機會。茄子是,絲瓜和苦瓜也是,虱目魚腸後來求證,竟然也是;那,還有什麼,是我錯過了的?

如果我能早一點體會茄子吸滿湯汁的豐腴,或者虱目魚腸的甘美,會不會,提早發現自己在食性上更多和爸爸相似或相異的地方?又,可以提早喜歡或接近爸爸一點?每回在餐廳裡點菜,我都不免想到這樣的問題。

當年動不動就祭出棍棒的爸爸,現在嗓門雖然還是很大,卻多半只用來講笑話了。有些食物我記得爸爸很愛,會特意點來、細細品嚐它好在哪;有些東西我相信爸爸沒有吃過,猜想他會喜歡,也就會試著帶回去、請他嚐嚐,聽著他高談闊論喜歡或不喜歡,對照看看我猜對了多少。

或許所謂的「獨立」,就是從能夠清楚說明自己對食物好惡的那一刻,開始的吧。再不是含混的「我媽沒煮過」、或者「我沒看過」,而是「肉質不夠嫩」、「火候不夠」或「加了太多辛香料」。雖然經年累月養成的「家庭口味」,總在成長的某個階段被我們有意無意、甚或大動作地拋下,但它早已根深蒂固成某種基因,愈刻意想逃離、只愈證明了它的存在。

當我們看得愈多、走得愈遠愈好奇,也就對「家味」產生一種奇妙的理解。情不自禁再回身,把所有曾經習以為常、後來刻意忽略的食物,再吃一遍。

而後心領神會:從舌尖到大腦,原是離「家」最近的距離。



◎本文收錄於《美味內心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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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 馬妹
2009/01/22 17:02
真的有被你打動~
真的有被你打動~

很慶幸的是我有一個廚藝比媽媽還好的爸爸
我媽很誇張的
常煮一種東西來敷衍全家人
就是滷肉鍋....(滷肉鍋我確定一定比你爸的大滷麵好吃很多啦~呵!!)
滷一大鍋然後吃整週
雖說滷汁伴飯超好吃,但是一整鍋雜物~~黑黑的看起來超像要去餵狗的啦
我媽後來被唸到
居然~狠聰明的
把鍋品分類~鹵肉裝一盤...鹵蛋再一盤...豆干再一盤...海帶在一盤...滷筍再一盤...
登登登~~餐桌上有5盤...看起來超豐富但是其實她只是從那一大鍋滷品中做分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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