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發暈」開始，尼可拉斯凱吉就是個讓我迷惑的演員，那種自溺式的演出就是有辦法把觀眾也拉入電影中，隨著他沉淪，所以他的電影，我總是要隔好久才有勇氣再看第二遍。

　就像這次重看「蘭花賊」，還是整整一個星期，無法從淹沒的情緒中抽離，可是生命的洞澈卻一點一點的更見清明，這種感覺、這種悸動，難以言喻。

　編劇察理考夫曼不僅把自己編進電影裡，竟然還創造了一位雙胞胎弟弟唐諾，這二個角色都由尼可拉斯凱吉飾演。察理把自己寫成一個悲觀卻自視甚高的哥哥，弟弟剛好相反，平凡卻樂天知命。

　因為「變腦」拿了編劇大獎，製片、導演都對「蘭花賊」的改編寄以厚望，可是蘇珊歐琳的原作文字雖美，故事內容卻很單薄，她對蘭花的抒情，她對約翰拉諾許的書寫，精彩的令人動容，可是這個人這朵花怎麼編成一部電影呢？這個難題困住察理，他一方面深陷在蘇珊歐琳耽美的文字泥沼中，他想忠於原著，單純的寫出花卉的迷人。可是另方面他又受限自己的專業，認為「人如果不改變，就不會頓悟」，電影除了呈現真實也必須兼顧生命的啟發。他日以繼夜在虛實中交戰，卻一場戲也編不出來。

　除了編劇上的瓶頸，察理神經質的面對中年危機。他年過40歲減肥失敗，臃腫而禿頭；他暗戀愛蜜莉，卻害怕被拒絕，遲遲不敢表白；他表面上是個小有名氣的知識份子，其實渴望情慾卻連自慰都無法成功。

　可是這些矛盾一點也無損樂觀的弟弟對他的崇拜，唐諾平凡知足，對於哥哥是個得獎的編劇，認識大明星、大製作人，這些頭銜、這些背景羨慕不已。所以當他突發奇想也要當編劇時，哥哥自然成了理所當然的顧問。他既然不是天才，想到的劇情當然也很平常，可是他卻很當一回事的去上羅勃馬契的編劇課，跟哥哥分享心得，察理對理論嗤之以鼻，也沒把弟弟編劇的事當真，隨意敷衍，居然在這種互動中唐諾完成了劇本，而察理仍然一個字也沒寫出來。

　然後他拗不過弟弟的請託，把劇本隨手推薦給導演，結果導演看完劇本後居然大為讚賞，認定是一部票房大作，他跟察理說：「你的作品用來得獎，唐諾的作品是用來賺錢的。」

　彷彿一聲巨響，把察理從雲端打落凡間，他以為電影是天份卻一字無成，他視為平庸的弟弟，卻輕易獲得認同，而那個認同是他長久以來戰戰兢兢，深怕稍有不慎便會失去的桂冠。

　因為「變腦」得到大獎，所以這次的改編壓力更大，一定要更傑出、更受肯定，可是他越在意得失卻越無法下筆；而那個唐諾，他只是為了喜歡而寫，所以他編的很快樂、很自由、很大膽。因為沒有得失，所以他擁有自己的獨特魅力。

　所以到底是「失去」比較糟，還是「害怕」比較糟？「失去」是結果，「害怕」卻是過程，或者這麼說，失去是「耽心未來」，害怕卻是「犧牲當下」。察理因為害怕無法超越「變腦」的成績，於是活在「焦慮、擔心、患得患失」的情緒中，什麼都做不了，結果不但得不到美好未來，也錯過了活在當下。可是那個不怕失去的唐諾，卻因為勇往直前得到了意外的成功。

　察理似乎看清楚了一些事，在主流價值中，他明明比唐諾成功，可是他卻沒有唐諾活的自在，他崇拜蘇珊歐琳，決定去見她卻不敢和她說話；他約餐廳女侍同遊，女侍和同事竊竊私語，他卻羞的無地自容；他明知愛蜜莉不討厭他，卻礙於外表猶豫不決，以致愛蜜莉交了男友錯失良機。

　可是和他長的一模一樣的唐諾卻不按牌理出牌，他約漂亮的女主角出遊，他和察理的同事交往，他甚至代替察理去訪問蘇珊歐琳，而且他寫出了可以賣錢的電影。

　他活的謹慎，就怕在別人心目中失分，人生卻沒有因此更美好；唐諾不怕丟臉，卻處處柳暗花明。他對唐諾說：「我一生木訥，在意別人的看法，而你卻亳不以為意。」

　其實和木訥無關，唐諾只是對自己的人生做了承諾，兄弟二人在沼澤中完成這段動人的對話。

察理：「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我在圖書館的窗外看見你，你正在和莎拉瑪西說話。」

唐諾：「那時我好愛她。」

察理：「我知道，你們正在打情罵俏，而她對你百依百順。後來你走開，她開始和金姆凱涅取笑你，那感覺就像在笑我一樣。可是你好像全然不知，你當時看起來好快樂。」

唐諾：「其實我都知道，我全聽見了。」

察理：「你知道，那為什麼你還能那麼快樂。」

唐諾：「我愛莎拉，那是我的，那份愛。我擁有它，即使莎拉也無權奪走，我想愛誰就可以愛誰。」

察理：「但是她覺得你很可悲。」

唐諾：「那是她的問題，跟我無關。『你該愛你所想愛，而非受制於你所愛。』我從很久以前就這麼決定了。」

　好想偷王邦雄老師的名言：「真是天地間豪傑的對話」。

　「愛你所想愛，而非受制於你所愛」談何容易？

　我的小外甥剛學會說話時，我想貪心的多教他一點，他說：「我喜歡哆啦A夢。」我引導他：「我喜歡哆啦Ａ夢，因為－－」，我的「因為」拉長了半天，他接不下去，於是很用力的回答我：「我沒有因為。」

　為什麼不可以這麼單純的只是喜歡而沒有因為，是因為我們不再是小孩子，所以愛必須有條件！當你對一個美麗的女子一見鍾情，你會立刻走過去跟她說：「I love you」嗎？怎麼可能，對不對？你至少會去打聽一下她有沒有男朋友？有多少人打算追她？在追求者中我的勝算有多少？對不對？

　這麼做無非就是希望當我走過去跟她說：「I love you」，她會回答我：「I love you，too 」而不是「對不起，我們不來電」。

　所以我們裏足不前、不敢真誠表達、不敢承諾當下，無非就是為了「too」這三個字，原來我們的愛是有條件的，如果我們愛人，可是人家不愛我們，我們就吃虧了，所以一定要先確定有回報才要去愛。可是「I love you」是我最真實的當下，你會不會給我「too」，那是未來，我們又沒有猜心術，怎麼知道別人會不會說「too」呢。為了耽心未來，我們因此不敢真誠面對當下。可是那是我的愛，因為別人而決定要不要愛，不是被別人給控制嗎？別人愛不愛我跟我愛不愛他，應該是二回事啊。

　察理被獎控制，反而失去自由，唐諾為了喜歡，無所為而為，反而自在揮灑。原來我們要不要努力工作，跟主管會不會稱讚我沒關係；我要不要善意對待你，也跟你會不會回報我沒關係；我要不要愛你，當然跟你會不會愛我沒關係。

　當我跟你說：「I love you 」，不是為了「too」，而是因為「我想愛誰就愛誰」，那麼，重要的是我而不是你，我可以自由的決定做什麼、愛什麼、要什麼，至於你的選擇，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如果你出乎意料的說：「I love you，too」，我會把它當成是意外的禮物。

　就像察理最後終於走到愛蜜莉面前，輕輕的吻了她。

愛蜜莉：「察理，我在和別人交往，你為何吻我。」

察理：「我知道，但是I love you。」

愛蜜莉不解的看著他，他又說一次：「I love you。」

愛蜜莉尷尬的說：「我該走了，我還有事－」

察理點點頭，愛蜜莉轉身離去，但走了二步，她停下來回頭對著察理說：

「I love you，too」。

　察理一定沒有想到，老天爺會送他這份美麗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