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路，總是泥濘滿徑。

我的母親聽不到，據說是小時候6歲時高燒燒壞了聽力，6歲以後就處在無聲的世界裡。母親年紀輕輕就嫁給了38年隨部隊來台、相差22歲的父親，及父親的兩個女兒，父親看上母親的是母親這樣一個殘疾人士，應該會好好照顧他兩個孩子，母親看上父親的是一位軍人，應該收入穩定、生活無虞，於是母親就這樣進入了少妻、母親及為人後母的多重角色。

柴米油鹽的生活本來就艱難，這樣組合的關係更是不容易，印象中的母親總是嚴辭厲色、叨叨唸唸、更常常怨天怪地，小時後的家庭是一個高壓的熱鍋，我們每天都是熱鍋上的螞蟻。母親埋怨後母難為、父親偏心，孩子永遠不懂事、怨天怨地怨別人，天底下的不幸都發生在她的身上，母親性子有魔羯座的刻板、剛強、甚至有點冥頑不靈，隨便一個不如意，就是火山爆發點，全家搞的雞犬不寧，而父親個性保守溫順，再怎麼吵吵鬧鬧仍然無法鐵了心休了妻。

在我們女兒的心中，對母親的埋怨，多過感激。

我們三個女兒現在都結婚了，有了各自的家庭，對於母親歇斯底里的脾氣終於偷偷鬆一口氣，只是剩下父親孤軍奮戰。在他們的生活世界裡，吵吵鬧鬧，仍然與吃飯穿衣一樣自然，母親在嫌棄父親沒用後，仍依賴著父親陪她上銀行買基金，父親在忍受母親叨叨唸唸偶爾回嘴幾句之後，仍只喜歡吃母親做的料理。

後來，父親二次跌倒進加護病房，昏迷、插管，那天是2008年9月18日，如果母親的人生是一齣連續劇，那天開始就是進入下集。

父親通過了考驗，但父親出院後對我們，對母親是另一個難關，父親出院後已是失智老人，生活無法自理，其實漸漸認不出我們三個女兒，一開始勉強說服母親請了外勞幫忙，但母親難以相處的個性最後還是辭退了外勞，我們擔心父親再次跌倒、擔心父親走失、擔心自己都聽不到還都需要依賴人的母親如何獨立照顧父親，我們很難諒解母親的行為，但各自有家庭，誰都沒有種挺身而出。

外勞走後，母親就這樣撐下來了，聽障者的生活本來就有許多侷限，而聽障者照顧失智老人，更是難以承受的重擔。現在母親要督促父親唸唐詩、算數學、背地址，忙著張羅父親的吃、喝、拉、撒、睡，父親大便失禁，母親三不五時需要處理糞便，父親已經像個孩子，有時還會鬧脾氣，不肯配合換尿布，或是吵著要出去，母親就要費盡心思連哄帶騙的讓父親安定，每天的日子是走在鋼索上，搖搖擺擺，讓人捏一把冷汗。雖然，到現在母親還是會跟父親發發脾氣，母親還是咬著牙根把日子過下去。父親遺失了許多記憶，遺忘了許多人，唯一心中還存放著的，是罵了他一輩子的母親。

以前總認為父母親的婚姻感情，是個不及格的範例，沒有濃情密意，只有油鹽柴米，及綠豆芝麻小事的爭執賭氣，怨偶比佳偶更能詮釋他們的關係；只是，母親一輩子嘴巴上的嫌棄，在面臨父親難關時，卻是用盡自己的力氣打理兩人的生活；母親一輩子無底洞的怨氣，在面對父親空洞眼神時，竟是溫柔的無聲相伴。

人生滋味酸甜苦辣，本應都要嚐遍，母親不懂得享受甜的滋味，讓自己的路充滿荊棘。我們一直對母親有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感情，我們用我們的邏輯責怪母親為何不選擇更明智的方式，讓大家對父親對母親都放心，我們心疼母親為何要把自己陷入艱難的困境，埋怨母親任性的辭退外勞讓我們隨時懸著一顆心。

因為，我們無法理解她無聲世界的失落與恐懼，

從不明白她與父親間的默契，並不是用濃情密意來詮釋，

從不知道她承受現實生活的強大韌性，

也從不了解，其實在她那尖銳的言語下，有著比別人更善良柔軟的心。

到現在，母親還是叨叨唸唸、怨天怨地怨別人，幫她買條褲子，嫌棄買的不夠厚，幫她修理電腦，責怪步驟不講清，那張嘴巴仍不討喜，但轉過身後，依然繼續帶著父親，走路、梳洗、清理糞便，儘管母親前面的路泥濘滿徑，她還是堅持親自陪著父親，拼湊破碎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