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前跟他說要去康橋，去看康河，他笑笑地回說，也許只是條被詩人美化了的臭水溝。我想起1989年那個在寒山寺的心碎夜晚，幻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無情重擊毫無設防的心靈時，確實是充滿了巨大的殺傷力，讓人離地三尺的雙腳跌落在尖石滿佈的地面，晃蕩搖擺地站起來時，還要面對滿是窟窿的黑暗。

所有對康橋的想像都是被詩詞文章高架起來的幻影，毫無理性的、現實的認知作為基座，我無法預知這空中泡影破滅時會是什麼樣的景況，但是那泡泡飄盪在空中，是彩色的，是炫麗的，吸引著我去追逐去尋覓。這個對想像是個泡泡的認知，竟然躲在心底深處曖昧地堅強了我的意志，因為心裡有個念頭說，萬一真是個不堪的情景，也早就知道了不過是個虛浮的泡沫啊！

一顆飽含歲月塵埃的石塊滾到了我的腳下，又被我一腳踢開，我來到了正在慶祝建校八百週年的康橋。或者說，劍橋。

我所知道的康橋，毫無疑問是從讀徐志摩而得來的印象。詩人有著一顆浪漫易感的心，他眼中的康橋不只是近百年前的康橋，也是已經走過七百多年歲月的古城老街。我若在這裡看到相異於徐志摩眼中筆下的康橋，那究竟會是將近一百年的歷史差距，或者只是心眼的不同？我告訴自己，即便現今康河真的是條臭水溝，我也情願繼續迷戀想像中的柔波，並且甘心做河裡的一條水草。

我們那天從保羅的研究中心走出來時，正好遇上學院下課。一群年輕學子走出大樓，剛好與我們一同走向市區。他們如此朝氣蓬勃卻又那樣沈穩安靜，古老的建築斑駁的牆垣，映照著一張張年輕的臉孔；刻印著歷史的石道上，走踏著一雙雙強健的腳。他們的步伐隨意卻堅定，方向一致然而又踩著各自的調子。偶爾傳進耳朵的是腔調優美的英文，或是陌生而不識的語言。你隨著高揚的尾音企圖仔細聆聽，卻被腳下凹凸的石塊引開注意，以求能踏穩前行。

康橋的街道上，有一種神秘的氣氛。它其實是熱鬧的街市，但是周遭那些長著青苔地衣的石頭建築，卻時時在嘈雜的空氣裡散透著寧靜悠遠的味道。隨便一瞥，你可能見到的是拜倫曾經寄居的小樓；手指頭胡亂向旁一比，也許就是牛頓喝茶的地方。

從帳棚相接的露天市集鑽出來，迎面的是暗沈端莊的克萊兒學院，是高聳繁麗的王家學院教堂。進學院大門從教堂邊越過草地晃蕩過去，你不經意地，就來到了俊秀的康河邊……

在這裡，你看到徐志摩寫過的那棵大櫸樹，你看到他眼中秀麗的水，青翠的草，看到三環洞的橋。極目遠望，循著彎曲的水道迂迴，你想要尋覓那河畔的金柳，那軟泥上的青荇，卻看見撐篙的人們，看見三三兩兩狹長的船上的遊人。

確定了這絕不是一條臭水溝，兩天之後，我們便也僱了一條船，撐著一支長篙，搗濤弄波地尋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