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朝西南奔馳，隨舒緩的丘陵起伏上下；夾道的鮮嫩綠海透出薄薄紅暈，乃是初萌的葉芽爭發的艷色。平坦的公路將新英格蘭的春天剖出斷面，明顯可見綠意乃自暖和的南邊滲透而來。我們繼續奔馳，到了哈特福轉而南旋，便輕趁可喜的下坡路，向著海、向著新海文、向著耶魯大學滑行。輕舟已過萬重山，啊這兩小時如飲純醪的車程。

孩子，你仍如平常一般冷靜，而我卻醉了。這所三百年的學府，將為你未來四年徜徉之處。孩子，你要一窺我未睹之堂奧，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就在你的指端、你的迴旋之地，任由你親炙。我想像你“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志氣，想像你“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風度。我羨慕你，甚至嫉妒你 - 我無從想望的，你將擁有。但我自己的欠缺乃微不足道的過去式，今天，因你即將進入的豐富，我無比歡欣雀躍。

今天，讓我做一個庸俗的父親吧，讓我不掩飾臉上的驕傲。是的，進了大學人生才開始，名校招牌更不保證什麼；我一直如此告誡你，我自己就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但今天我定意要沉醉，不允許世界上任何東西打擾此時此刻的快樂。孩子，這一刻人生少有，我要牢牢鐫刻在腦海裡。

我不由得憶起多年前發生於台灣中部小鎮的一刻。那天大學放榜，你的爺爺一早就起來到庭院踱步等報紙 - 那時候榜單是登在報紙上的。我也起來了，觀察到他掩不住的期待，於是踏上單車，直趨大街的送報中心，從一疊疊尚未分送的報紙中抽出一份，在預期的欄位找到自己的名字。直到今日我還記得新鮮的油墨味在夏天清晨飄散的氣息，那氣息伴著我回到家，把好消息告訴你的爺爺。他一定很高興，可是我已記不得他的反應，只記得他清早的踱步。當時太年輕，不懂得那一刻人生少有。

到了報到處，你禮貌地向我道謝，並問我打算做什麼，我曉得你是委婉地請我離開，以便無拘無束參與這三天兩夜認識學校的活動。孩子，沒問題，我了解。我退到別處，獵取年輕的圖像，也從遠處偷偷拍你，你和許許多多青春的臉龐，陽光灑在你們的身上。起帆吧，孩子，解開船索，離開船塢，往廣大的水域而去。我不能再教你什麼，你卻也不再受我視野的侷限。你是我們第一個孩子，我們是你不成熟的父母，我們所加諸你的，十八年來是好是壞你無由選擇。但請你明瞭：我們是你的一部份，但並非你的宿命。從今後，你將自己闖蕩，當取當捨，自己決斷。你要探索的水域我無法跟隨，也不應跟隨。但我會遠遠的望著你，極目所至，直到望不見，我會用禱告延續我的視線。

於是，我繼續庸俗父親的角色，到書局買了“耶魯爸”、“耶魯媽”的T-shirt,  一隻小熊，一只杯子，甘心被狠敲一筆。還有一件運動衫，要寄給台灣的奶奶，讓她也得意得意。然後獨自開車回家，再一次穿過新英格蘭春天的斷面，直到暮色漸漸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