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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 ( 下 )
2006/09/08 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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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小說,數年前發表)

他踏著溪岸柔軟的土地往前走,忽然前方垂落的樹葉後面好像有一座雕像。確實是一座雕像!它的雙腿立在水中,膝蓋似乎是微彎著,腰也是彎的,手浸在溪水裡。一動也不動好像立在這裡好多年了。 


他很奇怪瘋子怎能維持這個呆板的姿勢這樣久,有點不耐了他便喊他。然而聲音出口才發現自己的音量太小了,根本沒喊。而接下來兩秒鐘他卻又深深慶幸起來。籠罩在陽光之中的瘋子那黜黑的膚色莊嚴而華麗。一隻飛蝶貼著瘋子專注的線條螺旋式地遨翔,像一顆光點般向上爬升。 

他不禁覺得此時出聲似乎是一種冒犯。 

過沒多久一陣潑喇聲打破了溪谷裡的寂靜,雕像像恢復了人形一般地動了起來。他沒看見瘋子怎樣捉魚,也不曉得是不是有魚游過去,但瘋子卻朝岸邊搖搖晃晃地走來了。 

「拉到魚了嗎?」 

「沒,只是小魚──」 

他點了一根煙給瘋子,倒跟一般人一樣地,瘋子似乎能夠認同這種溝通的方式。他們坐在一塊樹根上,半晌沒說話。 

「你都在這附近捉魚嗎?」後來年青人開口。 

「這裡有魚的。」 

「你沒去過別的地方捉?」 

「這裡有魚的,小魚。」 

「你不喜歡用釣竿?釣魚是該用釣竿的或是魚網也行啊。」 

「這裡有魚的。」 

他有點按捺不住,但瘋子並沒有特別的反應,反而有些笑意。他究竟是不是瘋了還是患了老人癡呆症?瘋子起身的時候口裡還喃喃地「只是小魚。」 

他們一起走上鐵軌的時候客人心裡盤算著,或許該對瘋子說明清楚一點。其實這不干他的事,根本不干任何人的事;這是瘋子自己樂意的,他願意這樣,何嘗不是所謂自由意志?況且這片溪岸又是那麼美,那麼天然。所以僅止一次,他僅對瘋子清楚地說明一次,他聽不聽得見都好,總之他盡心了。 

他回頭對瘋子說:「今天我去釣了魚。」 

瘋子沒有反應。 

「聽他們說這附近釣不到魚,」沒有得到半點反應,他便提高了聲調說: 

「因為這裡根本就沒魚……」 

瘋子聽了這句話突然衝向他,似乎真的發了狂,用他那冰冷如魚鉤的手指緊緊拉住客人的上衣,而他的出於好心的對手吃了一驚趕緊舉起雙手擋格,一面狂亂地說:「我只是說這裡沒魚……別在這裡捉……」然而瘋子只是牢牢地不放。 

遠處汽笛聲傳來,由低沉而漸漸尖銳,客人心裡發急直想往旁邊挪,瘋子卻如磐石一般釘住不動;駕駛員見到這種僵持的局面驚得不知如何才好,汽笛聲又尖銳又急促震動了整個溪谷。客人心理突然升起一幕景像,彷彿看見瘋子立在溪水裡如同固執的雕像一般。駕駛員拉開了喉嚨喊著:瘋子!走開啊瘋子!他卻毫無所覺。客人眼見火車駛到也不知如何地發狠一推,火車已轟轟地過去了只聽見駕駛員一聲喊「媽的!」長長留在空氣中。 

他和瘋子分站在鐵軌兩旁,由於驚嚇而來的不平與氣惱使得他衝口而出: 

「不用釣竿釣魚有什麼大不了的嗎?這種比賽什麼時候都有,會這樣捉的人多的是。」 

瘋子盯著他看,臉上毫無表情。 

「就在××,普遍得很,就在××。」他又接著說了一個地名。 

瘋子不理會他激動的話語,搖搖晃晃地沿著鐵軌走去了。 

這晚瘋子沒回來吃晚飯,客人心裡覺得有些不對勁。或許是源於一種良心的歉疚,他譴責自己竟莫名地編出那樣無稽的謊言,他不知道自己怎會如此惡劣,這在他是違反原則的,何況對方只是一個可憐的老人。也許那些無聊的話傷了瘋子的心了,也許他賭了氣不肯回來吃飯。 

「他到西站去了,我讓他幫我送些手工給工頭。」聽了媳婦這樣說,他頓時放下心來,先前的疑慮一掃而光。 

然而整個晚上都沒見到瘋子的蹤影。月台上的小燈整夜孤零零地亮著。 

第二天早上瘋子還沒回來,夫妻兩個猜想他是到西邊算起來第二站附近去找砍柴吳去了,砍柴吳是瘋子唯一可能會去找的另一個老人。 

按照原來的計畫,客人這時候應該要啟程離去,但他想等確定了瘋子的行蹤才能安心地離開。說不定瘋子待會就會跟兒子一塊回來,至少能夠確定他是到砍柴吳那裡去了。 

沒有人能夠確定瘋子是不是到砍柴吳那裡去,兒子帶回來的消息是好幾天沒有人見過砍柴吳了,他那位於偏僻的林子裡的木板屋現在是空無一人。 

又過了一天,還是沒有消息,瘋子可能是失蹤了。 

可是這是太違反常理了,瘋子在這個溪谷待了一輩子,沒有哪一段溪岸哪一片山林他不是瞭若指掌,甚至更上游邈無人跡的山裡也不能使他迷途。老人在五光十色街道繁複的都市裡確是易於迷失,然而此地卻僅有一條單純的鐵路線。 

瘋子失蹤的消息有如額外的車吹一樣地,沿著鐵路線傳開了。 

瘋子失蹤後的第三天,客人還留在溪谷裡,他不能不覺得自己是有義務的;說起來瘋子還算是他的親戚,而且是在他們發生衝突後瘋子才突然從這個單純的世界上無聲無息地消失。他再一次走下鐵軌邊的小徑,希望能夠尋得瘋子的蹤跡。雖然之前他兒子已經下溪谷尋找過,但他想或許這次會有新的發現。不一定瘋子仍回到垂落的枝葉後頭捉魚了呢? 

他邊走邊想,不覺愈行愈遠,在一處石塊錯落溪水較淺的地方他越溪而過,信步朝樹林走去。在這裡一個念頭漸漸在他的心裡成形:瘋子不在這裡了。最壞的可能是已前往自己在幾天前順口胡縐的那個莫名其妙的地名,也許他早在出溪谷不久的某個城市就已迷失。成為都市裡司空見慣的迷途老人裡的其中一個。 

他走到一間木板屋前,瘋子的一件棉布外衫放在屋外一塊粗木樁上。他高興地心想,瘋子也許在裡面。 

屋裡卻沒有半個人,看起來只像個棚子,又不適合供人休息。泥土地上擺了大大小小的罐子,旁邊放著鹽巴。瘋子在這種地方作些什麼?他轉頭忽然望見牆上吊著一條深褐色的東西,像是極髒而還沒洗的抹布。屋裡泛起一種鹹鹹的腥味,這不尋常的味道立刻使他意會了:那是一條魚,掛在牆上的是一條魚乾。他打開罈子一看,裡面也是一條一條的魚。不只是罈子裡,屋後箱子甚至地上還能發現丟棄的魚乾。枯葉所覆蓋的小丘那裡也有吧,他用腳重重地撥開,果然證實了這個猜測。 

兒子媳婦他們聽了客人的報告便一起前往小木棚,這是他們從未知道的地方。 

「這是瘋子拉起來的魚嗎?」兒子目瞪口呆地說。 

「都是大魚呢,你看這條。」媳婦拿起一條長長的魚乾,她從未看過有人在這條溪裡釣起這樣大的魚。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瘋子多年來的那句回答:「只是小魚」,在寂然無聲的樹林裡,也不約而同地感到嚴肅起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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